格言控

昔日哈耶克准备给他的远房表兄维特根斯坦写本传记,后者的好朋友赶紧写信阻止他。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假如维特根斯坦泉下有知,他肯定会说:‘你都瞎扯了些什么呀?’”(《维特根斯坦》,库·乌赫特尔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

事实上,哈耶克没见过维特根斯坦几面,之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对话。他们第一次见面纯属邂逅,那时候两人都是炮兵少尉,只不过一人去休假,另一人休假完毕准备重返前线。当时哈耶克就觉察到了维特根斯坦透露出的对这个世界的不屑与轻蔑。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仍是邂逅。在同一间卧铺车厢里,两人的对话在一方看来是讨论,在另一方心中大概就是搭讪。因为哈耶克满怀期待,而维特根斯坦呢?他情愿把时间浪费在侦探小说上。(《海耶克论海耶克》,远流出版)

那封信打消了哈耶克做传的念头,不过似乎不妨碍他继续敬畏地回忆维特根斯坦的点点滴滴——把一本正经的东西抛给一本正经的家伙,自己随便瞎扯点儿什么,未必有害无益。要知道,维特根斯坦不仅生前是哲学明星,死后仍是电影的主角,T恤上的时髦图案。甚至有人为《逻辑哲学论》的片段配上轻快的德国舞曲,灌制成了磁带。这让我想起前不久读的悬疑小说《牛津迷案》(吉·马丁内斯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本小说里,对于维特根斯坦,对于不可言说必须沉默的事物,作家的“瞎扯”十分精彩——又有几人真把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当回事。当那些穿着浅蓝色长褂的人围着手术台忙个不停的时候,他们究竟是高明的医生还是营造气氛的演员,手术台上是否真有其人,鬼才知道。

就算维特根斯坦重临人间,他自己又能对此说些什么呢?归根结底,自我评价和评价一样,都是譬喻。在短暂的人生里,他总是怀疑信奉者误解和歪曲了自己的思想。可是,谁能跟上这个知行合一的人?他不断变更行踪,转换身份,几乎没有节制。他不止一次郑重地告别哲学生涯,去做隐居者、志愿兵战俘、小学教员、寺院园丁、医务助手、前卫建筑师、乐队指挥,甚至传说他到土耳其做了牧羊人。他是众人眼中的新型飞机发动机的发明者、多处挂彩的英勇战士、云游四方的圣人,还被人描述为魔术师、喜剧演员、靠面包雨水和沉默度日的荒漠行者,或者僧侣、神秘主义者和机械工的奇异结合体。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在意哪一种比喻。他的学生彼特·蒙兹曾经精确地描述过他的思考方式:抓着自己的头发,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像拔除肉中的倒刺一样吐出一个个单词,时而喃喃自语:“上帝!今天真蠢!”或者大叫:“该死,我流血的心……救救我!”另一位学生诺尔曼·马尔康姆也常在课堂上听见类似的叫喊:“你们的老师糟糕透了!”“今天我太笨了。我是一个傻瓜!”——他是如此严肃,对任何从事的活儿都不会半心半意。

他对自己严厉,对别人也不宽容。虽然根本谈不上理解,但无论是《逻辑哲学论》还是《哲学研究》,都让我联想到《旧约》的箴言篇(Proverbs)。箴言篇一开头就说:“要使人晓得智慧和训诲,分辨通达的言语”,这是格言的目的。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就有格言的特点:没有引言,没有提示,没有思想的间歇,精炼到让人难以喘息,以至于有人说他的写作不仅是格言,更是神谕。(《回忆维特根斯坦》,冯·赖特等著,商务印书馆)假如这种格言所散发的“冷峻的、难以亲近的甚至威逼的气氛”只是萦绕在纸上,或许具有催眠术一般的魅力。可怕的是,现实中的维特根斯坦同样具有格言一般的性格,逼着人们与他直面以对。

维特根斯坦从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哪怕是在隐居期间,他也与周围的人关系紧张。做小学教师的时候,还因为体罚学生而被部分家长起诉。朋友们都说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正直、聪慧、富有同情心的高贵的人。可是他们也都毫不掩饰地用专横、粗暴和难以接近来形容他。维特根斯坦的青年密友大卫·品生特(《逻辑哲学论》就是题献给他的)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位朋友是一个“混乱的人”,每当他大耍脾气,自己就不得不极其审慎和宽容。对维特根斯坦呵护备至的罗素,在给朋友的信中也无可奈何地抱怨,维特根斯坦过于严厉的批评把他彻底摧毁了,“我再也没指望去做哲学的基础工作了。我的动力给毁了,就像波浪飞溅为浪花”。早年因为论文体例而在学位问题上遇到了麻烦,他几近残忍地对待前辈G.E.摩尔——后者对他一直帮助良多。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如果我不值得你在一些愚蠢的细节上为我破例,那么我倒不如干脆下地狱。但是假如我的确值得你如此,而你没有这样做,那么老天作证——你最好去那儿。”多么鲜明的语言,多么苛刻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