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魔力

人类非得自自然的赐予,而是从自己的精神中所创造出来的许多世界里,书籍的世界是最大的一个。当孩子们把他的最初文字涂抹在黑板上,第一次试着去阅读什么时开始,自此,孩子们虽穷其一生精力,也未必能完全了解如何去运用那些法则或游戏的规则。他们向人工的,极度复杂的世界,跨出了第一步。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和书籍,便没有历史,也不会有人类这个概念了。要是想在家中,或在一间房间里,在那些幽静之处,压缩人类的历史作为己有,唯有依照精选书籍的方式来做。我们知道,历史的研究和历史的思索该有多大的危险性,而且体验到过去数十年间对于历史的,我们精神生活的激烈反驳。但正因为经由这些反驳,我们才知道,在精神的遗产上常放弃新的征服与获得,致使自己的生活和思索,不能争回纯洁。

对所有的国民而言,文字都是神圣的,具有魔力的东西。命名与写作,本来是魔术的行为,是凭借着精神,运用魔术而获得自然,故一直都称颂文字是神的赐予。大多数的民族,以为读书是仅许僧侣享有的神圣的秘术。年轻人下决心想去习得这强力的玩意,是非同小可的一件大事。那不是容易的事,是仅许少数的人享有,非得付出献身和牺牲是无法补偿的。从我们民主的文明眼光来看,当时所谓的精神,是远比今日稀罕、高贵,而且神圣的。因为精神乃在神的保护之下,不是对任何人都可提供,要走上这条路,必须付出很大的力气,绝非不付代价就能获得。

处在文盲的民众群中,而竟知道文字的秘密,这对在僧侣支配下、贵族支配下的传统文化,将会发生什么作用,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象而已!知道文字的奥秘,亦即意味着那人的超然和权力,意味着具有善魔的魔力与恶魔的魔力;它是护符,是魔术的手杖。

而这一切,现在显然已转变了方向。今日,文字和精神的世界,已为千千万万人打开了。不仅如此,今日如有人逃避那个世界,也会被强制着拖进去。时至今日,能读能写,已等于吾人之能呼吸,至多也仅等于能骑马一般罢了。今天的文字和书,似乎已被剥夺了一切的特别价值、魅力和魔力了。宗教上虽仍有着“神圣”的启示书的观念,但西洋唯一的、有力量的宗教组织——罗马教廷,也不再斤斤计较推广《圣经》为俗人的读物了,所以事实上,神圣的书籍已不复存在;少数虔诚的犹太人,或有些新教的信徒虽有例外。在公开宣誓的场合,宣誓者必须把手置于《圣经》上的规定也许尚有存在的地方,但这种做法,只是那些曾经炽热的力量冷却之后的残骸而已,也与宣誓的方式一般,对于现在的一般人,已无任何拘束的魔力了。书籍的神秘性业已消逝,任何人都能亲近了。这种想法,从民主的自由主义立场来看,是一种进步、一种澄清,但从另一角度来说,那是精神的价值损失、是通俗化而已。

我们是不愿那进步的、愉快的感情被剥夺的。我们当然会对于读书写字已非某一团体或阶级的特权,自从活字印刷发明以来,书籍普及于大众,成为一般人利用和享受的对象,能以低廉的价格买到大部头的巨著,俾使每一个国民,虽是绌于财力也能获得至上的书籍(所谓古典),感到高兴。至于“书籍”这一观念差不多已丧失尽过去的崇高地位,最近因电影或广播的影响,书籍甚至在多数人的眼中都行将失去魅力,我们倒不必引以为悲的,我们不必忧虑书籍也许会有连根被铲除的一日。反而,愈是随着娱乐上的需要或民众教化上的需要,有了其他的发明物足以满足时,书籍必能回复它的价值与权威。为什么呢?因为文字与书籍有着不朽的作用,虽是极端幼稚的,醉心于进步的人们,也会很快地不容他们不知道。借语言的表现,借文字以传达是项表现,不仅是辅助手段,而是人类保有历史和自己的持续意识之唯一方法,这点是要更明确了。

今日,广播或电影等新的竞争对手的发明,尚不能从印刷成的书中,夺去那些虽说在作用上被夺去亦不足惜的部分。例如虽无文学的价值,但富于场面、情景、紧张和刺激的娱乐小说,为什么不为了节省许多人的许多时间与视力,而借用电影那种情景的连续,或借广播,或于将来由两者结合来取代呢,这是不易理解的一件事。但表面上好像未见诸实行的分业,很早以前便在工作场的秘密领域里,部分地在实行了。近日我们常听到某种“作家”,从书本或剧场脱离,转向了电影。在这里,必然的,而且所希望的分离,已在进行。因为从事“创作”和充当电影的角色同一,不,甚至两者之间有着许多共通点,都是错误的说法。我在这里并不是赞美“作家”,主张电影演员比起他们来远为不及。这就误会我的意思了。但借语言或文字为手段来从事描写或表达故事的人,对于同一事件,如由摄影的人们来表达,便有着根本上的差异。若谓言辞的作家是可怜的工人,电影制片家则堪称天才,那是另一回事。但大众尚未觉知,经过一段长时间之后才能发现的,便是用以达成艺术上的目的方法,有着原则性的区别;这在从事创作的人们本身,是早有决定的。这个区别施行之后,一定仍有无聊的小说或粗制滥造的电影出现吧。那些东西的作者,有的只具粗浅的才能,就像没有专门能力的领域中的掠夺者一般。但这种区别,能使观念明确,对于减轻文学和现在的竞争对手双方的负担,是大有贡献的。这样一来,电影伤害文学的程度,就不至于如摄影之损伤绘画那么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