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2/13页)

他们不大“管理”我。只要老师不到家“找茬”,他们在“功课”上也不太逼我,只要我“洗脸了”,母亲就会说我“还行”。他们从不期盼我在仕途上要“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至少是不作严厉催促。在“事业”上,母亲也就说过那么一句“考不上初中,就没有前途”的话。父亲原本劲头很大,希望我有大的发展,我猜他的本意,是我能当个武将,立功名于当世成事业于汗青。随着他一步步勘透世情,他的话变成“有个工作,有个对象,有个家就行”。所以当我的哥哥成了南阳地区文化局长,父亲说:“看来你不行,你哥行。”当时我说:“我要超过哥哥。”父亲未管。晚年他对我说:“当时我认为你吹牛。”我说要当作家。父亲说:“我听冯牧讲过课,你不行。”但我后来确实“成了”作家,父亲才有那句“竖子”的话。

我应该感谢父亲,他一直教导我们:“要吃好,有体力才能做事。”这一条是牢牢地“记死了”,父亲说:“组织上给我工资做什么?不是叫我发财的,也不是叫我穿得花花的,是要我保证有个好身体,好做工作——要有这个清醒认识。”我在部队,确有“顿餐斗米”的气概,曾经一人包揽总后部在我部现场会的会议简报,白天听会、听讨论、写报道材料,晚上写会议简报——油印报。一人写,一人刻字(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再用油印机自己印四百份,第二天会前发到会议代表和领导手中,然后再听会、听讨论……这样连干六天五夜一眼不合。这样能熬“能踢能咬”,相信没几个人能够,没有“吃”之一字绝对不行。写书初期不但一坚持正常工作——每天夜九点半到三点,七点半起床——不是三天两天、三个两个星期,也不是三个月两个月,而是——整整一年,吃不好准得死。所以我教育女儿:“你睡不好,再加上吃不好,哪来的体力资源?”——当然我的代价是吃出了糖尿病。然而,整日“玩”的人照样也得糖尿病的吧。

但母亲并不信服“吃”之一事。她也从没有教育过我要吃好。相反,她的理论是“有口吃的就行”。她吃东西很少,很干净清淡。在洛阳有时熬夜,她到半夜坚持不得,会轻轻拍醒我:“宝,起来跑个腿,到门口街上买个烧饼,夹点肉,你一个我一个。”我就会顺从地揉着惺忪的眼,带上她给的一元。洛阳的烧饼一毛一个,每个烧饼还能夹四毛钱的卤猪头肉,她总是很细心地把她烧饼里的肉用筷子剔出来给我,然后用开水冲一个“鸡蛋茶”——这就是她的夜餐了。有时夜深没有烧饼,但洛阳还有一种小吃:很软很薄的面饼,卷上豆芽、豆腐干条、葱还有酱——这种饼通宵都有。买两卷这种饼,我们娘儿两个都吃,她喜欢吃素,最爱吃的就是饺子,吃饺子她也要素。我和父亲是要吃肉的,她少数服从多数,也必要浇上素“头脑”。父母亲在工作时,我们家是不做饭的,吃食堂。父亲的食堂在军分区武装部,母亲的在公安局和法院。在邓县,因为妹妹们已不再去幼儿园,上学了,请了一位姓雷的保姆。我们都叫她“奶奶”,她来做饭一家吃,偶尔也到食堂打一点菜,母亲星期日偶尔也到武装部和全家吃顿饭。在洛阳之前(1958年前),我们没有全家在家吃饭的纪录,但好像我初到洛阳时,和爸妈一块上街吃过一次。

母亲是从不带我“上馆子”的。她最大的奢侈就是夜里让我“跑腿”买个饼子,“打打饥荒”。但母亲有时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会给我“做口吃的”。一种是我已谈过的“剔筋”,圆筒的铝饭盒做两碗半,她一碗,我一碗半。再就是“头脑饺子”,这样的馅:炒两个鸡蛋剁碎,豆腐切得米粒一样大,加上碎葱、姜末、碎韭菜,拌起来作料,再加上香油,她擀皮儿她包,绝对不要我插手。她的饺子像是机器做的,个个一模一样,都是拇指大小,一排排士兵一样“站”在她的写字桌上。接着再炒“头脑”,细葱姜用油煸一煸,加上豆腐、胡萝卜、几根粉条,加水,滚了再加糖,端下来放在一边,再重起锅煮饺子。这个饭从来没在夏天做过,都是冬天,这一炒一煮,满屋都是雾一样的“白汽”,加着扑鼻的饺子香、菜香。屋子里通红的煤火,暖融融的,真有说不上来的温馨。星期天院里只有四棵梧桐树,值班的都在前院,这个东厢房里充满的是山西母子情味。她还有一拿手食物,一旦她说“有个火”就会打一个生鸡蛋,用一根筷子不停地“打”那个鸡蛋……打匀了,再用翻花大滚的开水迅速倒进碗中,碗里立刻泛上“鸡蛋花”,像一朵白中透黄的莲花泡在碗中。什么也不用加——我后来在别人家也喝过,有的加糖,也有的加点油盐,炸葱花什么的把鸡蛋“本自的”香味都夺了。淡淡的,透着一丝甜意。一大碗下去,满腹的舒畅、顺和、暖洋洋的。这汤成了我的“终生保留”,头疼脑热、胸闷一下子就消掉了,撒尿如果很黄,喝上两天,也就是两三个鸡蛋,就会变得清清亮亮的——我只是“做得”,做出来的也有“花”,却是散的,没有母亲做得好看,那份“香甜”宜人,也似乎远远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