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2/33页)

我此次行动的动机,你认为:人们早在看出我在社会上有点儿名气以后就打好了这个主意。的确,这个主意真给我带来了荣誉,而且,荣誉之大,虽远远超过了我应得的程度,但比文人雅士们给我的荣誉实在得多。文人雅士们个个都看重名气,他们也以他们之心度我之腹了。我心中喜欢做的事情太多,哪有工夫去理会他们的议论。我对我的爱好和独立的地位十分珍惜,所以我不会像他们所想象成为虚荣的奴隶。一个从来不为了争钱财和飞黄腾达的机会就不赴朋友的约会或欢乐的晚餐的人,当然是不会为了得到人家的称道就牺牲自己的幸福的。说一个自信有一定的才能、而且直到行年四十才为人所知的人【52】,仅仅为了获得一个“厌世者”这个虚名,竟愚蠢到跑到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去百无聊赖地度过他的余生,这是绝对令人难以相信的。

不过,先生,尽管我恨透了不公正的事和恶劣的行为,但单单这一点,还不足以使我下定决心:即使离开社会就要遭受重大的损失,我也要离群索居,不与人交往。不,我的动机没有这么高尚,但它切合我的性格。我生来就对孤独和寂寞有一种天然的爱。随着我对世人的了解愈来愈多,我对孤独和寂寞的爱也愈来愈深。我觉得,和我聚合在周围的想象中的人在一起,比和我在社交场合看到的人在一起更自在。我退隐到乡下后,再同想原先在社交场合看到的情形,就使我对我离开的那些人厌恶透了。你以为我的生活忧忧郁郁,很不愉快。啊!先生,你大错特错了!我在巴黎的时候,倒真是很不愉快,苦闷极了;使我伤心的事情都发生在巴黎;它们给我带来的苦恼,我在巴黎发表的文章中随处都可看到。先生,把我在巴黎写的文章与我离群索居后写的文章一加比较,你就会发现,我在乡下写的文章,除非我的笔下有误,否则,它们会处处流露出一种心灵的宁静的。这种宁静,不是装出来的;人们是可以根据这种宁静的状态准确无误地看出作者的内心世界的。我最近的心情的极度激动,竟使你也对之产生了与我相反的看法。显而易见,我心情的激动,与我现在的境况无关;它是我方寸大乱的结果,它使我对一切都感到愤慨,凡事都走极端。接连几次取得的成功,使我对荣誉非常珍惜。凡是心灵高尚而又有个性的人,一想到他死后别人将在一本有损他的名声并祸害世人的坏书上写上他的名字,偷天换日地取代他的好书,是不能不感到灰心丧气的。我病情的加速恶化,很可能就是这种烦心之事造成的。即使说我在巴黎就有了这种狂躁的现象,那也不能肯定说是我自己的意志没有随着事情的发展保护好我的天性。

很久以来,在我与他人的交往中,我总感到一种难以克服的厌烦;其中的原因,连我本人也搞错了,我把它归咎于我担心与他人谈话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应变机智,因此,其影响所及,竟使我觉得我在社会上没有占有我应当占有的地位。在我发表了几部著作以后,我发现:我虽说了些蠢话,但人家没有把我当傻子。人们对我表示的关注和尊敬,虽远远超过了可笑的虚荣心所希冀的程度,但我的厌烦的心情反而有增无减。到这时候我才认识到,我这种心情的产生,是另有原因的;我得到的这些东西,都不是我所需要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不可改变的对自由的热爱;这是任何外界的因素都不能战胜的。与自由相比,什么荣誉、财产和名声,在我看来都不值一提。当然,我对自由的热爱,产生于骄傲的成分少,产生于懒惰的成分多。我懒惰的程度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谁要我做什么事情,我就生气。在社交生活中,任何一丁点儿应尽的义务,我都受不了。说一句话,写一封信,做一次登门拜访,只要是人家让我去说,去写,去做,我就认为是在让我去受苦刑。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一般的交往的原因;但亲密的友谊,我还是很珍视的,因为它不要求人非做什么事情不可,只要我按我的良心去做,一切都会做得很好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害怕人家恩赐的又一个原因。任何一种恩赐,受者必须对之表示感谢;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不愿意了。我所需要的惬意的幸福生活,指的不是我能尽量做我愿意做的事,而是我可以尽量不做我不愿意做的事。积极活动的社交生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已经说过一百次:我宁可什么事情也不做,也不愿违背我的心意去做任何一件事情。我曾反复想过一百次:即使我被关在巴士底狱,只要是光把我关在那里而不要我做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觉得狱中的生活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