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农和他的女儿
当女儿的手轻轻推开了窗扇,呵——一阵馥郁的气息随之而至。顿时的,她几乎醉了。
那是茶乡的早晨的气息。
城市和乡村的最根本的区别乃在于——乡村是有气息的,正如婴儿是浑身散发奶味的。而城市没有。
窗外,山丘波状的曲线近在眼前。一行行修剪过的茶树,从山脚至山头,层层叠叠,宛如梯田,使整座山丘成为茶山。
在对面的山腰,有这一户人家的几亩茶树。而房屋的左右两边,也是茶山。后边,是一条河。晚上,汩汩之声,彻夜入耳。那是河的永无休止的絮语,也是这茶乡的人们听惯了的。孩子们在家乡河的絮语声中长大成人,于是到城市里去试探人生的前途和世界的深浅。或者,像父母辈一样,成为新一代的茶农。近年,这茶乡的年轻人中,前一种越来越多了,后一种越来越少了。因为种茶也像种庄稼一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挣不到多少钱了。外出的年轻人,即使在城市里始终没有获得到什么有保障的人生,那也还是不情愿回到这一个茶乡的。偶尔回来,往往是由于自己在城市里闯荡得实在是太累了,或者父母病了……
然而芸这一次回到家乡来,却是为了能在一个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地方潜心完成她的“出站”论文的。芸是这个茶乡的骄傲。因为她不但至今仍是这个茶乡唯一考上大学的姑娘,而且现在已经读到博士后了。所以她要完成的论文,也就不是什么一般的毕业论文,而叫“出站”论文。一般听了,是不太明白的。
芸在清明前十几天就回到茶乡了,那时的南方,天气还没怎么转暖。父亲每天起得很早,悄无声息地做好饭,热在锅里,然后自己便背着茶篓上山采茶去了。有时自己也吃几口饭;有时,则连口饭也不吃。芸习惯了熬夜。为将论文写到优等的水平,每天睡得很晚,自然起来得也就很晚。一般总是在八点钟以后才醒。散步,洗漱,吃罢早饭,也就快九点了。一回到房间,便又埋头于写作了。等到父亲叫她的时候,肯定便是中午了。那时父亲已采回过一篓茶叶了。无论第二篓茶叶采满还是没采满,父亲都会在中午之前及时赶回家里,为的是能让女儿及时吃到午饭。开饭的时间,和大学食堂一样正点。午饭后,父亲刷锅洗碗,闲不住地收拾收拾这儿,打扫打扫那儿。而芸,照例再出去散步一小会儿。等芸散步回来,父亲或者盖件衣服在竹躺椅上睡着了,或者又背着茶篓采茶去了。那么,芸也开始午休了。她往往一觉睡到三点钟。那时,父亲已背回了下午采的第一篓茶。父亲总是悄无声息地回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那些日子,父亲经常说:“茶叶又涨价了。新茶生出得那么快,可是生出的一笔笔钱啊,不采回家里多可惜。”——有时是对芸说,有时是自言自语。对芸说的时候,是在饭桌上的时候;自言自语的时候,是在芸放下碗筷要去散步的时候。那时候,芸并不接话的。怕一接话,父亲就跟她说起来没完。对于父亲的自言自语,芸只当是人老了,很普遍的现象。
在家乡的日子里,确切地说是在回家的日子里,芸的感觉好极了。芸至今还是一个独身女子。她不是一个漂亮女子,当然也不是一个多么丑的学习机器式的女子。她只不过不漂亮而已。那么对于她,在这个世界上目前只有一个家,便是有父母的地方,便是这个茶乡的这一幢两层的老木屋。它留给她的回忆都是那么的温暖。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她写论文的过程没受到过任何干扰。除了在她回到家里的当天,有些乡亲们闻讯来看她,家里再就没人来过。因为父亲和乡亲们打过招呼了。那天父亲往家院外送乡亲们时,芸听到父亲这么说:“我女儿这次回来和往年回来不一样。她这次是为了能安心地写好论文才回来的。那对她将来的前途要紧得很哩!大伙儿互相转告转告,还没来看过她的,先就不要来了吧。等我女儿写好了论文再来看她也不迟。”第二天吃早饭时,芸关心地问父亲为什么夜里咳嗽不止?并表示愿意陪着父亲到镇里的医院去检查检查。父亲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老毛病了,春秋两季常犯的,过了季节就好了。她本想到镇里去替父亲买药的,但一离开饭桌,伏到写字桌上去,不一会儿就忘了。晚上,父亲夹着被褥睡到楼下去了。芸也就没听到过父亲的咳嗽声……
芸有一个哥哥。哥哥嫂子有一个女儿,已经七岁了。哥哥嫂子带着女儿到广州打工去了。若从广州回来就和父亲住在一起。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家。他们带着孩子到广州去打工,为的就是挣够一笔足够的钱,也好早日盖起一处他们自己的家。而芸的母亲五年前去世了,芸竟没能及时赶回家乡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芸在大学里读的是新闻专业,毕业了通常是要当记者的。省城的一家报社在学校里进行招聘活动时,面试后对芸相当满意,基本上是将她预先聘定了。是她自己后来变卦了。大学快毕业的芸,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高的追求,觉得当记者太没意思了。人生的更高的追求,在芸的思想里,肯定是要凭借更高的学历去实现的。于是考研。芸有很好的记忆力,不久便成了本校经济学系的研究生。然而经济学非是她所喜欢的,也不相信学了经济学自己的人生将来便注定获得优越的经济基础,于是又向比更高还高的人生目标发起冲刺;三年后她成了北京某所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生,专业方向是中国古典诗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