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印象(第3/4页)
我也耳语,问:“要不要将我装在红信封里的五百元钱立刻就从兜里掏出来,作为见面礼奉上?”
友人却摇头。
第二天,友人陪我到镇上去,将五张百元钞换成了一百余张小面额的钱,扎成厚厚两捆,在他老母亲高兴之时,暗示我抓住机遇。
我就双手相递,并说:“王妈妈,我希望您能认下我这个干儿子。这些钱呢,我也不知是多少,算是我这个干儿子的一份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老人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好啊好啊,我认我认,我收我收!……”
她接过钱去,又说:“看我声儿,孝敬了我这么多钱!真多真多……”
友人心理不平衡地嘟哝:“那就多了?才……有好几次我一千两千地给你寄,你也没夸过我一句!”
老人家批评道:“你动不动就挑我的理,看我这么也不对那么也不顺眼,他怎么就不说?”
我趁机讨好:“干妈,以后他再对您那样,我这儿先就不依!”
……
晚上,我和友人照例同床。那是他父亲生前睡的床,如今是他母亲的床,也是家中最宽大的床,却哪哪儿都松动了,我俩不管谁一翻身,那床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老人家为了我们两个小辈儿睡得好,把那床让给了我俩,她自己睡在客厅里的旧沙发上。
友人向我讲起了他的父亲,以及他的父亲和他母亲的关系。他的父亲曾是乡长,极体恤农民的一位乡长,故也备受农民的敬重;不幸罹患癌症,四十几岁就去世了。他父亲生前,和他母亲的关系一向不好,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夫妻感情可言。自然,也就有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的暧昧关系,母亲甚至因此寻过短见。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儿女,日子变得朝不保夕。他的妹妹,由于小病没钱治,拖成了大病。水灵灵的一个少女,临死想换一身新衣服美一下,都没美成……
友人嘱咐我,千万不要提他的妹妹,那是他母亲心口永远的痛;也千万不要提他的父亲,那似乎是他母亲永远的怨……
他说:“我听过不少父亲们为儿女卖血的事,在我们家里,为供我们几个儿女读书,卖血的却是我母亲。而且像许三官一样,在一个月里卖过两次血。上苍让我母亲活到今天,实在是对她本人和对我们儿女的眷顾……”
茶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友人的话语,流露着淡淡的忧悒,绵长的思念。令我的心情也忧悒起来了;并且,令我也思念起了我那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老父亲和老母亲……
第二天,王妈妈打发晓鸣(我的友人的名字)到另一个茶村去看望他二姐,却要我留了下来。她不采茶了,让我陪她在村里办点事。
我陪她去了几户茶农的家里,显然是茶村生活仍很贫穷的人家。她竟是一家一户去送钱,有的送一百,有的送五十。
“看你,又送钱来,别总操心我们的日子了,我们还过得下去……”
每户人家的人都说类似的话;家家户户的人的话中,却都有“又送钱来”四个字。
那“又送钱来”四个字,令我沉思不已。
她老人家却说:“晓鸣的爸又给我托梦了,是他牵挂着你们,嘱咐我一定来看看。”
或者指着我说:“看,我认了个干儿子,和我晓鸣一样,也是教授,都是正的。他们都是每个月开五六千的人,以后我是不缺钱花的一个妈了。周济周济你们,还不应该的?……”
我陪着在茶村认的这一位干妈,去给她的女儿、她的丈夫扫了坟。两坟相近,扫罢以后,她跪了很久。
她面对这座坟说:“他爸,儿女们以为我还怨你,其实我早就不怨你了。我还替你做了些事情,那是你生前常做的事情。其实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一句话——为人处世,心里边还是多一点儿善良好。你要是也不嫌弃我了,那就给我托梦,在梦里明说。要是不好意思跟我明说,给儿女们托梦说说也行。那么,我死后,就情愿埋在你旁边……”
又对那一座坟说:“幺女啊,妈又来看你了。妈这个月采了二百多元的茶。现在女孩儿家也该穿裙子了,过几天,妈亲自到乐山去给你买一件漂亮的裙子。听你二姐的女儿说,乐山有一家服装店专卖女孩子穿的衣服,样式全都是时兴的……”
对第一座坟说话时,她的语调很平静;对第二座坟说话时,她忽然泣不成声……
在回家的路上,干妈对我说:“声儿,记着,以后找机会告诉晓鸣,他说的不对。一个塑料瓶子不是两分钱,是一角二分钱。硬铁皮的才两分钱,易拉罐八分钱,顶数塑料瓶子值钱。一斤纸板也不是一角几分钱,是三角钱……”
我诺诺连声而已。不知为什么,那一天这一位友人的老母亲,竟令我心生出几许肃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