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与看客(第6/7页)

在这个空间,所谓“文艺”,有着另外的标准。一种越庸俗堕落越厚颜无耻越好似的标准。

这儿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场。

每一位表演者,或许都有类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梦想。他们的人生况味,非是台下的看客们所知晓的。他们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愿道予看客们听的。他们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来,未必就不鄙视和嫌恶着看客。如果他们的入行、出道只不过是权衡下的沦落,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们堕落的——我猜,他们下台之后,也许都会这么想。

这里的舞台如《生死场》。

不知怎么一来,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儿一记接一记扇着“来喜”的耳光了,边扇边呵斥:“会不会说话啊?!”

“来喜”诺诺连声,解释了一句什么,结果又是“阿福”不爱听的话,颊就又挨了一鞋底儿。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阵疑似的“掌”声。

喝彩之声和掌声,如针扎我心。

朋友小声说:“我数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来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记扇在“来喜”颊上。

“好!”——几条嗓子同时喊的。

更长的一阵“掌”声。

坐在台右侧那个人走到了一对搭档之间,他劝“阿福”。然而“阿福”却不依不饶,越发泼悍,“来喜”惧怕得绕着台躲。

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

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

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

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

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

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

所以我忧伤。

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干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

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

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

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

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