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第2/3页)

“现在,我们来玩!”

丽德……她戴着一顶大草帽;这大草帽在她的眼睛上投着一个影子,而当人们对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话的时候,人们便走到她身边去,走得很近,稍稍把身子弯倒一点,又伸长了脖子,这样可以把她的那张遮在影子里的脸儿看得清楚一点。当她突然严肃起来的时候,便呆住了,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是不是真的发了脾气;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预备做叫人喜从天降的事的仙子的又有点儿神秘又温柔的神气。

人们玩着种种的好玩的游戏;那游戏中有公主和王后,而那公主或王后,那当然是丽德。她终于不再推拒地接受了人们老送给她的那称号。她围着一大群的宫女;为怕那些宫女们嫉妒起见,她非常宠幸她们。有时候她柔和地强迫那些男孩子去玩那些“女孩子”的游戏,他们所轻蔑的循环舞和唱歌。起初,他们手挽着手转着圈子,脸上显出不乐意和嘲笑的神气。可是,因为尽望着那站在圈子中央的丽德,望着她的大草帽的影子中的皎白的脸儿,她柔和地发着光的眼睛,她的好像噘嘴似的在唱着古歌的嘴唇,他们便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嘲笑,一边盯住她看,一边也唱着: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他们分散了,他们老去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没有重逢过。可是,那在许多年以后重逢到的人们,却只要说一个名字,就可以一同勾引起那些逝去的年华和他们的青春的扑鼻的香味,就可以重新见到那个在屋子和幽暗的大树之间,在映着阳光的草地上朝见群臣的,妙目玲珑的小姑娘。

谛波叹了一口气,好像对自己说话似的低声说:

“人类的心真是一个怪东西!你瞧我,现在我已结了婚,做了家长!呃!在我想起了我们都还年轻的时代的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便一下子又会想起了人们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的那些傻事情:伟大的感情,堂皇的字眼,只有在书里看得到的那些故事。这些都是没有意思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她,那便好像看见了她,于是那些东西便又回到你的头脑里来,简直好像是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他缄默了一会儿,好奇地望着他的伴侣说道:

“你!你准比我看见她的次数多,我可以打赌说那时候你有点恋爱她。是吗?”

合盖把肘子搁在膝上,身子向桌子弯过去,望着他的杯子的底。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回答:

“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做家长,你十六岁时所常常想起,而明智的人们接着便忘记了的那些事情,我却永远也没有忘记。

“是的,正如你所说似的,我曾经恋爱过丽德。现在,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要紧了。别人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便是以前这事对于我的意义,以及它现在对于我的意义。在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而我也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恋爱她;我们的父母一定是猜出这情形而当笑话讲。在她变成一个少女而我也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恋爱她;可是那时却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在这些年头中,一直到她去世和她死后,我还那么地恋爱她;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人们是会弄得莫名其妙的。

“孩子的恋爱只能算是开玩笑,少年的热情的恋爱也不能当真。一个如世人一样的男子从那里经过,受一点苦,老一点,接着终于把那些事丢开了,而认真地踏进了人生之路。但是并不完全和世人一样的男子却也有,他并不走得很远。对于这种人,儿时和少年的小小的恋爱事件,却永远不变成人们所笑的那些东西;那是些镶嵌在他们生活之中的雕像,像龛子里的圣像一样,像涂着柔和的颜色的圣人的雕像一样;当人们沿着悲哀的大墙什么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们以后便又加到那里去。

“我以前老是远远地,胆怯地,怕见人地爱着丽德。在她嫁了人又走了的时候,这在我总之是毫无改变。我的生活那时只不过刚开始,那是一个艰苦的生活;我应该奋斗挣扎,我没有回忆的时间。再则,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期待着在未来会有各种神奇的事物……好多年过去了……我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又是几年过去了,于是有一天我懂得了我从前所期待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来了;我懂得我所能希望的一切,只不过是另一些悲哀而艰苦的刻板的岁月而已;一种没有光荣,没有欢乐,没有任何高贵或温柔的东西的,长期而凄凉的战斗;只是混饭而已;而我却把我的整个青春,把几乎一切的生气,都虚掷在那骚乱中了。

“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恋爱了。在生活下去的时候,我只剩了一颗可怜的心了;就是这颗心,也还一天天地紧闭下去。你听说的那些伟大的情感,堂皇的字眼,许多人们所一点也没有遗憾任其死去的那一切的东西,我觉得它们也渐渐地离开我;这便是最艰难的。我回想着往日的我,回想着我住日所期望的东西,我往日所相信的东西;想到这些都已经完了,想到不久我或许甚至回忆也不能回忆了,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第二次的死以前很长久的,第一次的可憎的死。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