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31页)
在他们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慑利诱并施的经理之严密监视下,他们伪装得异乎寻常的镇定。连他们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伪装出的镇定了。
到书店里的人渐多。先是一两个,两三个,陆陆续续地来。来了就绕着柜台走。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旦瞅准了便毫不犹豫地从书架上钩下一本书的样子。他们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买书。倒似打算偷书。目光灼灼看去就贼心昭昭。若主动热情地问他们想买什么书,他们则嘿嘿而已。或者嚅嚅嗫嗫地回答:“看看,看看。”又好像什么人告诉他们,在书架上的千万册书中,不知哪一本,夹着一张十万美元支票。他们想撞撞大运。却唯恐出言失秘,反使别人捷足先登,美梦成真。
其后就是一拨一拨地来了。千条江河归大海,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书店里来。人多势众,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七言八语都问有没有“大劫难”。售书员们一开始统统都没明白他们的意思,懵里懵懂地摇头。或苦笑着实言相告,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大劫难,也听天由命呢!
然而人们不走。人们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分成若干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头接耳,串通阴谋似的叽叽喳喳,互相影响着长吁短叹。仿佛一旦统一了主张,商量定了,就会推选出一位领袖,发一声喊,冲到街上宣布起义,企图一举夺取政权,重建一个什么共和国。售书员们以为他们的长吁短叹皆因感到人手不够。不免一个个心中犯寻思——要是你们成功了,我们这书店可就是纪念馆了。我们可就是历史大事的目击者了。要是你们失败了,我们这书店不成黑据点了么?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起码也是知情不举哇!这么多人在眼面前开黑会,还分小组讨论,企图一举夺取政权,你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到这群人都成阶下囚的时候,谁信你的解释呀?浑身都是嘴也辩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个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书员,就将自己如此这般的种种顾虑,很负责任地悄悄向新任销售部主任说了,并直谏己见,主张干脆将这些可疑的人撵出去。
胸前才戴上销售部主任之职务牌正感到时来运转尽量掩饰着春风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觉得事关重大,认为不向经理转陈简直就是渎职就是不忠就是没良心。尽管她并不眼花耳背,却也听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密谋的是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尽量离柜台远些。或蹲或站。不但讨论,而且进行低声的辩论。每一个小组还似乎都有一个小组长。或眉飞色舞。或指手画脚。或如神父表情庄严肃穆。她怀疑他们问有没有“大劫难”是一句联络暗号。进而怀疑本店的售书员之中没准儿有他们的“同志”……
她不显山不露水地,不至于引起他们任何注意地,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经理……
经理也在不动声色地研究他们。
经理默默听完她的紧急汇报,明白了什么,问:“咱们有没有《1999世界大劫难》这本书?”
她回忆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说有。
他又问有多少册?她说大约有五六千册。
“这就对了。他们是来买这本书的。你赶快派人到仓库去,全搬出来卖!”
经理面露悦色。
“经理,这……”新任销售部主任,认为有必要有责任提醒经理,“上边通知过,说这本书是唯心主义的。是散布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论的。还说是宣扬人类命运悲观情绪的。已经列为禁书,所以咱们才一本也没敢往书架上摆……”
经理说:“嗨,唯心主义,也是一种主义嘛!不可知论,也是一种论点嘛!世界怎么回事儿?人真是猿猴变的?那么自从有人类后几百个几千个世纪又过去了,许多原始森林里的猿猴,怎么再也没有一只能变成人的?宇宙外边是什么?还是宇宙?太空外边是什么?还是太空?那还管宇宙叫宇宙管太空叫太空干什么?是无限?什么又叫无限呢?不是越认真越不可解释么?想吃猪肉,就不能听肥猪乱哼哼!卖!咱们不是有一个‘内部书籍’专售章么?卖时盖上!真被追究起来,就说供人们研究批判而售呗!……”
经理向她俯耳又道:“每本提价五毛!街上那些个体书摊都不摆了,他们才奔这儿来的。咱们这五六千册‘大劫难’今天保证一售而空!不过你们别明着提价,暗着提。只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今天买书的人,哪儿还会看看书价!……”
她心领神会,匆匆按照“最高指示”落实去了……
经理走到店厅正中央,咳了咳嗓子,仿佛主持重大文艺晚会似的,运足底气,声音朗朗地说:“同志们!工农商学兵同志们,工青妇各界朋友们,我是本书店经理。我知道大家为何而来。我竭诚欢迎大家光临。你们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是上帝的服务员。我们急上帝之所急,供上帝之所需,一会儿就出售《1999世界大劫难》。书多得是。希望每一位上帝自觉排好队,不要混乱。我们相信上帝是习惯于秩序的。我们相信上帝是有这一点觉悟的。我以经理的名义保证,每一位上帝都肯定能买到一本‘大劫难’。如果哪一位上帝竟空着手离开本店,请哪一位上帝找我,我会恭恭敬敬亲手将一册‘大劫难’赠送!上帝们,不,同志们,朋友们,现在就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