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第6/8页)

但倘若进一步审视就会发现情况并非这么简单。在其他草料很充足的时候,无论野生动物还是家畜都不太会食用千里光。大部分的中毒情况都源自混进饲草中被割下晒干的千里光,或者喷了除草剂后枯萎缩小的千里光(这种植物干枯后毒性依旧,但却变得不太容易被动物辨认出来),后者颇有讽刺意味。但在克莱尔的时代或更早的年代,千里光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的毒性是早为人类所知的,可我没能在任何早期的农业手册中找到关于千里光的内容。植物的俗名通常是判断其在人们心目中形象的可靠标准,而千里光的俗名中有的与外形有关(黄草、黄杂草),有的与它难闻的气味有关(臭比利、母驴屁),或者是跟开花时间有关(夏末草、使徒雅各草)。只有一个很罕见的俗名蹒跚草是与牛中毒后的症状有关。

尽管克莱尔对花草的感情不同寻常,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下地干活的劳动者,假使那时的千里光也像今天一样能让动物失去行动力,想必他就不会这样饱含深情地赞美它了。是当时的千里光比较不常见(可能性不大),还是当时的处理方法更好,又或是那时候的人们明智地对千里光敬而远之?无论原因为何,克莱尔眼中的千里光都只是夏日景致中美丽的装点之一,即便它们会长在有马行走的“马车道”旁。他的诗中从未提到过当地人对这种植物的憎恶(写到其他物种的时候倒经常提及),这表明那时人们跟这种植物的关系十分友好。它是一种受人尊敬的杂草,而非被妖魔化的怪物。

……我所到之处

你那大片的闪光的花朵都密实地遮蔽着

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草地

色调如此绚丽,明艳耀眼到

炽烈的阳光都被衬得惨淡

从诗人的这股柔情到2003年的《千里光控制法案》,中间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时过境迁,克莱尔的许多杂草诗之所以那么有感染力,正是因为它们是挽歌,是对花开遍野的大地的纪念,而这样的大地已经被人类破坏,与人类渐行渐远。1809年,克莱尔16岁,国会通过法案,在海尔普斯顿和它周边的四个区进行圈地运动,而这些地方就是克莱尔的“整个世界”。在接下来的11年里,他所熟悉的这片栖身之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片的农田被拆分并围上栅栏,零星分布在私有农场的夹缝中。溪水被截流,以便将新的排水沟建得直直的。道路被改建得更加笔直或是被封锁,老树被砍倒,第一块“严禁擅闯”的牌子竖了起来。最让克莱尔(很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还是为新农田搭建篱笆的帮工)心痛的是,他从小撒欢玩耍的公地和荒野都被翻掘。1821年,圈地完成后的第二年,他出版了第二本诗集《乡村吟游诗人》,在书中的同名诗里他宣泄了自己对杂草死去的怒火:

曾经的那些春日里,雏菊银色的花苞

像雪一般撒在每一块草地上;

曾经的那些夏日里,毛茛的花苞

像金色的阳光一样,放着最明亮的光彩;

树木曾经在卢宾的头顶成荫;

小溪曾经欢快地沿着山谷潺潺而下:

可如今小溪不在,驴蹄草和雏菊已经凋零;

荒野哀悼着最后一棵倒下的树,

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孤单的灌木,在讲着哀伤的故事。

在克莱尔的诗中,失去熟悉的地方和失去童年的快乐单纯是紧密相连的。在《童年》(第一句就是“过去是个有魔力的词/太过美丽因此无法长久”)一诗中,他描述了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玩的游戏——他与他的朋友们是如何用杂草做成花束,如何把摘下的没有根的花种在土中,假装这是自己的花园。他们还会举行杂草野餐:

锦葵的种子做奶酪

天仙子做长条的面包

牛蒡叶子是我们的桌布

铺在我们的石头桌子上

爬在篱笆上的旋花

就当作我们的酒杯

我们用这夏日之草

开一场快乐的宴会

这些美好的经历“已被时间偷走”——不过在他猛烈抨击圈地运动的战歌《回忆》中,他清楚地表明,让他如此失落的除了无法阻挡的时间,还有“波拿巴”地主们的贪婪:

我曾在兰利丛[74]边游逛,但如今山上已不见了它的踪影

我在库珀格林迷路,这里是一片陌生寒冷的沙漠

克劳斯欧克牧场在衰败前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掠夺者和利己者的斧头又砍倒了一个猎物

今天的库珀格林是一片宽广而平凡的耕地。自圈地而始的农业集约化和社会单一化进程走到了一个合理的结局。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和群落资源变成了单一化的种植。克莱尔在这片公地被破坏前为它写下的赞歌中,曾梦想着有人来对这片土地进行开发利用,挖掘沙子,采集药用杂草,或者像他一样喜爱这些恼人的植物所表现出的顽强活力,比如“暗色调的毒参”、难闻的天仙子和“黑暗之刺长遍荒野”的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