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 格物致知(第2/3页)
这三人是我在咖啡馆格物致知时最常遇到的一类组合,我称之为“普通逻辑课都他妈白上了”类。试想,每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一杯几十块钱的咖啡,消磨一下午的时光,或多或少都有点目的。比如我的目的就是赶稿与格物致知兼有。甲方约见乙方,目的是花钱请他们做一款值这笔钱的产品;乙方的目的则是拿到这笔钱,而不是给甲方上课。现在,甲方想花钱做一款俄罗斯方块,而乙方已经给甲方上了一个小时的课,告诉甲方他是个傻×,双方竟然还其乐融融。
在“普通逻辑课都他妈白上了”类中更常出现的是投资人和小老板。我认识的创业者都不会穿西服打领带去咖啡厅,而我认识的投资人也不可能屈尊大驾跑出来跟小老板喝什么咖啡。所以咖啡馆里的投资人和小老板是另一个世界的投资人和小老板。有一回我听见一个老板给投资人讲他的项目,差点儿报警了。因为那是一个“意念力培训班”,收钱教给学员如何用念力拧勺子,后面还有刀枪不入云云,听起来简直是传销和邪教的结合体。而那个投资人看起来活像房地产中介里常见的那种临时工。他的西服太不合身了,肩膀明显宽出了许多,从后面看令人无法不联想到《傀儡主人》里面被外星生物寄生的地球人。他跟意念力大师的谈话,基本上是我说我的,你说你的。两人保持着一种令人敬畏的默契:我先听你说完,并微笑点头,然后我再说。尽管我说的跟你说的完全没有联系,但在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用一些连接词,比如“但是”“即便如此”,或是“我完全赞同您的观点”。这种一以贯之的礼节令一切英国绅士失色。我说的都是真事儿,你只要去咖啡馆格物致知一下就能碰到这样的人。享受这种奇妙的乐趣,成本就是一杯咖啡。
在咖啡馆里格物致知,所遇的无非是逻辑崩坏类、表演欲无处排遣类,以及二者的组合。比方说,那位像深海鱼的先生带走了他的姑娘之后,换上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留比我还短的短发,男孩则梳了一个马尾,为此他特别喜欢摇头。两人就坐没多久便开始吵架,气氛极为紧张。
为什么会有人专程来咖啡馆吵架?我猜是问题实在太严重了,不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不行,而只有在咖啡馆沟通才不至于演变成激情戏。吵架前,两个人竟然还各自要了不同的茶点。
俄顷,茶点上来了,女孩愤怒的炮火戛然而止,换上一种拉家常的口吻,问男孩子:“你点的是这个?你不是不爱喝这个吗?”而男孩也回了一句:“你喝凉的没事吧?”双双确认之后,服务员一走,两人马上又开始交火了。说是交火,其实根本是女孩周身闪着火光和杀意的光芒,以王者之姿持续不断地轰击着可怜的小男孩。
(此等在两种情绪状态之间无缝切换的工作状态,我只在电视节目的录制现场和电影片场见过。)男孩面对“某年某月某日你跟谁谁吃饭说了什么还花了多少钱”这样的轰击毫无招架之力,只好频频摇头,马尾一甩一甩,活像一只边境牧羊犬,而女孩则可以比作一只面貌娇好的罗威纳,假设世上有那种东西的话。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日本的什么情书大赛,有个五十多岁的参赛者写得颇为传神——我脑袋不好,失其原文——大意如下:假设长了尾巴的话,说来虽然不好意思……但跟你在一起的话,想必会情不自禁地摇起来吧。这情书写得虽妙,却已经拾人牙慧了,因为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对狗尾巴的描述更妙。看到这对小情侣,我立刻想到了这些绝妙的狗尾巴。
我想,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真实的自己,一个是自己想要成为的自己。后者总是给人一种狗一样的印象,不管人们怎样包装和修饰它。大家忙了一周,无可奈何、精疲力竭地扮演完真实的自己之后,周末总得找个地方把另一个自己放出来遛遛。这件事需要一个对象和一个有观众的场所。场所自然是咖啡馆比较合适,因为在这里你怎么表演都不为过,毕竟有很多同类和见怪不怪的服务人员在这里。对象嘛,则需要慎重选择,最好能找到一个心有灵犀、需求跟自己相契合的,这样一场演完,两个人的目的都达到了。这不失为一个释放压力的绝佳方式。
这种方式又有点像是小女孩玩儿的过家家:每人扮演一个角色,该角色甚至还带有比较完整的背景设定。大家再商量出一个剧情来,这个剧情只需要有开头,后面就是大家顺其自然地表演下去了。我小时候,街坊的小女孩非得要跟我扮演夫妻,但我觉得窝在父母都不在的家里头玩儿这个蠢极了,我作为一个男孩,就算要玩儿也得有人看着才有趣,否则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女孩则认为这事儿当然得没人的时候玩儿,具有相当的私密性,是两人可以坚守一生的秘密,否则还玩儿个屁呀。而我当时则在想:既然没人看,何不干脆就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