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有病(第2/2页)

护士长又在数落对门病房的那个护工。女护工是农村中年女性,照顾一个单身老头儿。俩人私定了终身,女护工到了晚上总是跑到病床上睡,让老头儿睡她的折叠椅。

白天老头儿的儿女还把女护工骂了一顿,说她想霸占老头那两室一厅,没门儿。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外面很乱,我的心却出奇的宁静。以前脑子里想的是前途、事业、金钱,现在脑子里考虑的是健康、活着、死亡。出大名、出作品、挣大钱、买别墅、上栏目……这些事情彻底抛在脑后了,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假想着妻子听到医生说“我已经尽力了”之后,痛哭失声的情景。

我假想着亲友们听到噩耗,惊讶的表情。

我假想着自己的追悼会——

追悼会一定要在八宝山举办,老字号讲信誉,保证骨灰是自己的!估计进不了一号厅,我的级别不够,团里不给报销。不进也好,一号厅太大,万一去的人少,显得太冷清。

二号厅就可以,大小适中,显着温馨。二号厅有四个,梅兰竹菊,就在梅厅吧,离洗手间近,亲友们上厕所方便。

致悼词的是谁呢?理想的人选应该是冯巩,他是我们单位领导,我又是他调进团的,这事儿他应该帮忙。他会不会说那句“我想死你啦?”这回是真给我想死了。

要说死了也挺好!平常我见着他点头哈腰,这回他得给我鞠躬。我连礼都不用还,一还礼能把他吓死!

亲友们还要转着圈瞻仰遗容。不知道给我化妆的师傅手艺如何,我不希望化得面无表情,最好有点儿笑容。活着的时候说我是“冷面笑匠”,死了的时候总该笑着跟大伙告别。

我估计没几个真哭的,好多都是来看热闹的!追悼会结束还得请大家吃饭,在中国生孩子、死人、结婚……干什么事儿都离不开请客吃饭。

这帮人吃饱喝足,拿着打包的剩菜回家了。家里人还问哪——

“今天干吗去了?”

“参加追悼会去了。”

“谁去世了?”

“就那谁……哎,今天烧的是谁来的?哦,想起来啦,方清平。”

“方清平死啦?”

“啊!”

“……你带回什么菜啦?”

这事儿就算永远过去了。

第十天,大夫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指标大部分都恢复了,看来就是喝酒造成的。”

突然间,买别墅、出大名、挣大钱这些事情又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

但我还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写一本书。

以前写过不少剧本,那都是为了挣钱瞎编的。现在我得写写自己的真实感受,万一哪天有什么不测,也得给世人留点儿东西吧!

我的同龄人总说,“我活了半辈子了”。我的长辈们则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两种话我都没资格说,我只能说“我活了四分之三生了”。

我如果是能活到九十岁,现在有资格说“我活了半辈子”。我如果能活到八十岁,有资格说“我活了大半辈子”。问题是这两种假设,我估计都没戏。我估计我只能活到六十岁,所以说自己是“我这四分之三生”。

我摸着黑打开电脑,开始写书。

我应该总结一下儿了,活了四分之三生,没经验有教训,给年轻人当个反面教材也好。我年轻时候就是因为没有教材,生了好多不该生的气,着了好多不该着的急,也享了好多不该享的福。

不过话说回来了,那时候真有这书我也看不进去。俗人都是事后诸葛亮。当然了,也有一辈子糊涂的。在庐山里头就能看清楚庐山长什么样儿的人,那才是真诸葛亮呢!

方清平

北京·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