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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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傍晚时分在墓地旁散步,独自等待太阳从西边缓缓升起。

墓地是个神奇而神圣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复生,在这里开启自己痛苦的生命历程,并开始自己返璞归真与遗忘的旅程。每天都会有复生者的亲人身着黑衣来到这里,围成一圈站在墓穴旁将眼泪收回自己的眼眶,等待掘墓人将坟墓刨开。这是一个虔诚而悲伤的仪式,随着棺木缓缓升起,掘墓人重新将墓穴填平,用凿子凿去墓碑上的复生日期,而不久后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撤去,覆上绿油油的草坪,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沉睡了无数个世纪。

复生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同的体验,有的人会被送到家中,在床上平静地醒来,回归自己的暮年时光;有的人则要被送回医院,全身插满管子等待心跳与呼吸的复苏,重新承受疾病或是重伤的痛苦;还有的人则要被丢入河中,或者被七零八落地扔到马路上,让逆流的河水或是倒行的车辆修复他们腐败残损的躯体,重获他们年轻鲜活的生命。但无论复生的过程多么复杂繁琐,一切都将殊途同归:每个人注定要回归到妈妈的子宫里,退化成受精卵,最后变得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这是一个没有逻辑的世界,事情总是先有了结果,再回溯到一个个原因。随着地上的烟灰缓缓升起,缭绕的烟雾聚集在他的指尖不断地增长着香烟的长度,最后他掏出打火机将火星打灭,把完好的香烟插回了烟盒里,一包烟终于算是恢复完毕了,一会儿在来这里的路上,就可以拿它去便利店换一些零钱。他之所以做这些事情其实和他自己的想法并无关联,事实上当他坐在墓地旁的长凳上时,脑海里的这些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一点点地蒸发,这个世界一切事物的运行法则只依照“历史”与“记忆”来进行,没有人会怀疑,也没有人能打破,他当然也并不例外。

他是一个记忆力不错的人,因此能够预知绝大部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比如自己将在二十六岁结束婚姻,二十三岁离开工作,二十二岁回到大学进行高等遗忘课程,十九岁重回初恋,十八岁回到中学,再在十二岁回到小学遗忘初级知识。然而在这个世界上,记忆力越好和越聪明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是越大的,因为他们从复生的第一天开始就在脑海里保存着海量的智慧与记忆,而每个人在回归子宫的时候都必须将这些东西全部遗忘,因此他们要经历更多,也要遗忘与承受更多。

脚边的叶子随风飘起回到了树上,鸟儿们收集着自己的粪便,将小浆果接在了枝桠上,秋天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季节,世间凋零的万物都在缓慢地复苏着,然而这些脆弱而美好的事物,随着春天的到来,很快也都将变得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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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他和同事们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消除所有关于明天的预言。

报社每天上午都会将报纸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回收,统一将它们销毁。报纸上记录着一种叫做“新闻”的东西,包含着所有第二天将要发生的重要事件,虽然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事件的逻辑和真实必将是前后颠倒的。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一份份报纸重新变成了一张张白纸,而他则将仅存的预言残稿变得无序而粗糙,交给记者,记者们再依照上面的信息前往即将事发的地点,用笔或电脑清除事件所有的文字记录。

于是第二天,所有事情都无一例外地倒着重演了,然后瞬间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变得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象,人们为了遗忘而忙碌,为了让一切回归无序与混沌而付出,高楼被工人拆掉,砖瓦在工厂变成泥土,钢筋变成矿石,埋回原本属于它们的地方;生活用品被人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放在家中等待变得崭新了之后,再卖到商店里,最后回到工厂被拆解,回归自然成为树木、山川、河流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他们并没有意识,只是照着自己的记忆去做,然后忘记自己做了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金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一个人一生将要拥有的财富,从他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富裕的人注定将要穷尽一生的努力来挥霍他的财富,毕竟在他回到子宫的那一刻,所有属于他的金钱都是要散尽的,否则他得让自己的父母来替他继续负担起这项任务。工作是人们消耗金钱的最主要方式,越是勤奋有能力的人,他挥霍金钱的效率也越高,当然不排除有幸运儿通过彩票在一夜之间就把自己所有的金钱给挥霍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