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怒海孤筏
看见自己
当海上风浪不大时,我们常常乘橡皮小艇去照相。我怎么也忘不了第一次离开木筏的情景。当时水面异常平静,有两个人想把那气球一样的东西放到海里划水。他们刚离木筏不远就放下桨笑得前俯后仰。波涛簇拥着他们一隐一现,每当他们见到我们的影子就放声大笑,笑声在杳无人烟的大海上传得很远。他们令我们感到莫名其妙,觉得他们有些可笑。抬眼看了看四周,除了我们这几张胡须满面的脸孔之外并无可笑的东西,而他们对这脸早就见怪不怪的了。所以我们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突然之间神经不正常,或许是得了日射病。这两个人笑得差点连木筏都爬不上来了,他们流着眼泪,喘息着,让我们划出去亲自一观。
我和另外一人跳上起伏不定的橡皮艇,一个浪打来把我们涌起来脱离了木筏。小艇一颠我们就势坐下,屁股还没坐稳,我们也放声大笑起来。然后我们赶紧返回木筏上抚慰最后那两个还没出去的人,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全体都疯了。
这是我们首次从旁人的角度看到我们这些人以及我们引以为傲的木筏,得到的印象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和荒唐透顶。我们从没有在空阔的海上从外面看到我们自己。就连最小的波浪都会覆盖住那些圆木,因此我们能看到的只剩下浩瀚碧波中出现的显得异常突兀的矮小房子,敞开的门沿和用树叶遮盖的毛茸茸的屋顶。木筏看上去就像一座随意漂泊在大海里的古老的挪威草料棚,里面满是皮肤黧黑、胡须满面的强盗。如果有人坐着浴缸划着桨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同样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波浪一涌就有半堵竹墙高,仿佛立时就要灌进门洞,冲到那几个瞪大眼睛、长满络腮胡须的躺着的人身上。正在此时,这只失控的木筏一下子浮到水面上,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者还像原先一样滴水未沾,原封不动地躺着。当大浪奔涌而来时,小屋、风帆和桅杆全都消失在波涛后面,不多时小屋和流浪者还会再度出现。情况看上去着实不妙,我们不懂为何在失控的木筏上的一切却又如此顺利。
我们再次划出去自己寻开心时差点出了大事,风浪比我们预料的要大得多,我们不知“康铁基”号正高速破浪前行。小艇上的人只好拼命划桨想追上那只失控的木筏,我们无法使它停止,也不能让它掉头。木筏上的人收了帆,可风还是死命地推着竹舱。木筏一直向西疾驶,我们坐在摇摆不定的橡皮艇上,划着玩具似的小桨竭尽全力追赶。每个人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们绝不可分离。这实在是我们在海上度过的最令人惊恐的时刻,后来我们终于追上了木筏,爬回去和其他人相聚,就像浪子又回到了家。
自那以后,我们规定乘橡皮艇出去,必须拴一根绳子在木筏尾部,关键时刻木筏上的人能把小艇拉回来。从此,除非风和日丽微风送爽之际,我们从不离开木筏太远,木筏驶到旅程中途时,这种机会终于来临了。大海在天际形成一条延绵不断的曲线,这时候我们可以放心地驶离“康铁基”号,划向那海天一色的蔚蓝空间。
当远处的木筏影子越来越小,巨大的风帆缩成了地平线上一片模糊的小方块时,我们的心头不时便涌上一种孤寂之感。脚下的大海与头顶上的天空同样湛蓝,形成弧形渐渐向远方延伸,海天混为一体。我们仿佛是悬在广阔的蔚蓝之中,这里除了太阳再无任何固定的点,那灼热的烈日不断炙烤着我们的颈部。此时远处地平线上的孤帆像磁针的针尖那样强烈吸引着我们。我们划回去爬上木筏,心头涌起浪子回头般的感觉,尽管只是在木筏上而已,可终归是块实实在在的安全之所。有阴凉的竹舱,也有翠竹和枯黄的棕榈叶的芬芳。如今我们可以从洞开的舱门尽情领略舱外阳光灿烂纤尘不染的蔚蓝景观。我们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色,我们目前已心满意足,不过广阔清澈的蔚蓝世界同样还会吸引我们走出去。
我们完全没想到这个摇晃颠簸的竹舱竟对我们的心理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竹舱长八英尺宽十四英尺,为了减少风浪的压力,竹舱搭得极低,连屋脊下面也伸不直腰;四壁和屋顶用粗竹篙支架,用绳子绑捆,并拉了纤绳,四周围上竹皮席。黄绿的竹篙配上屋顶垂下的毛茸茸的棕榈叶,给予眼睛一种舒服安逸之感,这可是白壁无法相比的。右舷的竹墙尽管三分之一都是敞开的,屋顶和墙壁虽能渗进日光及月光,可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原始而简陋的居住环境比刷得雪白的舱壁和紧闭的舷窗更能给人安全感。
我们试着解开这个奇怪的心理现象,后来终于找到答案。事情是这样的,棕榈叶片覆顶的竹屋与航海,在我们看来是两个完全无关的东西,而在我们看惯的自然世界中,浩瀚无垠的大海与漂浮在波涛中八面来风的棕榈小屋绝对不协调。因此,在波涛滚滚中,不是小茅屋便是外面的浪涛总有一个会显得失真。可我们呆在木筏上的时候,竹舱及它发出的森林气息,造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而翻腾起伏的波浪却形成了幻觉。一旦跑到橡皮艇往回看,波涛与小屋的地位就倒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