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中国人(第3/8页)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搅拌器里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后,身不由主。使我们感觉到,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耶稣临死的时候说:「宽容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年轻时候读这句话,觉得稀松平常,长大之后,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才发现这句话多么深奥,多么痛心。使我想到我们中国人,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丑陋,来自于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我到爱荷华,因为中华民国跟美国没有邦交,我们夫妇的经费是由爱荷华大学出一半,再出私人捐助一半。捐助一半的是爱荷华燕京饭店老板,一位从没有回过中国的中国人裴竹章先生,我们从前没见过面,捐了一个这么大的数目,使我感动。他和我谈话,他说:「我在没有看你的书之前,我觉得中国人了不起,看了你的书之后,才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说,我想请你当面指教。」裴竹韦先生在发现我们文化有问题后,深思到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有问题,我第一次出国时,孙观汉先生跟我讲:「你回国之后,不准讲一句话:唉!中国人到那里都是中国人。」我说:「好,我不讲。」回国之后,他问我:「你讲得怎么样?」我说:「还是不准讲的那句话:中国人到那里都是中国人。」他希望我不要讲这句话。是他希望中国人经过若千年后,有所改变,想不到并没有变。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真的有了问题?是不是上帝造我们中国人的时候,就赋给我们一个丑陋的内心?我想不应是品质问题,这不是自找安慰,中国人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国各大学考前几名的,往往是中国人,许多大科学家,包括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诺贝尔奖金得主杨振宁、李政道先生,都是第一流的头脑。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到一个很健康、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国家不强大有什么关系?只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后,再去追求强大不迟。我想我们中国人有高贵的品质。但是为什么几百年以来,始终不能使中国人脱离苦难?什么原因?

我想冒昧的提出一个综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性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愈。有人说:「自己不争气,却怪祖先。」这话有一个大漏洞。记得易卜生先生有一出名剧(按,《本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个梅毒的儿子,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都要吃药。有一次,儿子愤怒的说:「我不要这个药,我宁愿死。你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身体?」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父母。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祖先,假定我们要怪的话,我们要怪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文化?这么一个庞大的国度,拥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庞大民族,却陷入贫穷、愚昧、斗争、血腥等热饶流沙之中,难以自拔。我看到别的国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心里充满了羡慕。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产生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现象,使我们中国人具备了很多种可怕的特征。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脏、乱、吵。台北曾经一度反脏乱。结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我们的厨房脏乱。我们的家庭脏乱。有很多地方,中国人一去,别人就搬走了。我有一个小朋友,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嫁给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许多朋友到欧洲旅行都在她家,打过地铺。她跟我说:「她住的那栋楼里,法国人都搬走了,东方人都搬来了。」(东方人的意思,有时候是指整个东方,有时候专指中国人。)我听了很难过,可是随便看看,到处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处跑,到处乱画,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我问:「你们不能弄干净吗?」她说:「不能。」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我们乱。经过这么样提醒之后,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脏、我们乱。至于吵,中国人的嗓门之大,真是天下无双,尤以广东老乡的噪门最为叫座。有个发生在美国的笑话:两个广东人在那里讲悄悄话,美国人认为他们就要打架,急拨电话报案,警察来了,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我们正耳语。」

为什么中国人声音大?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中国人嗓门特高,觉得声音大就是理大:只要声音大、噪门高,理都跑到我这里来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气愤?我想这几点足使中国人的形象受到破坏,使我们的内心不能平安。因为吵、脏、乱,自然会影响内心,窗明几净和又脏又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