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

社会上嚷嚷得最厉害,连耳朵都震聋的一句话是:「没有人才」,也难怪有此嚷嚷,多少年来,无论大事小事,几乎没有一件事不窝窝囊囊,丢人砸锅。小民固然望人才如大旱之望海龙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二抓份子,私欲满足之馀,也想到人才之妙,而兴「没有人才」之叹。好像中国气数已尽,人才到,此嘎然而止,绝了种啦;旧有的人才死光,再没有新的人才啦。尤其是二抓牌,坐在辨公桌后翘起尊腿,自得其乐,偶尔抬头一瞧,四周站的全是给他们官做的子孙圈,想操其妈就操其妈,想罚其跪就罚其跪,自己一咳嗽就有人研究该咳嗽的哲学基础;自己一搔耳,就有人立刻以头碰地表示搔得好呀搔得好。而那些圈外之人,有的不准操他妈,有的连罚站都不接受,有的多嘴多舌,有的专唱反调,有的不听话,有的更为荒唐,竟然说我的咳嗽是害感冒,而搔耳不过因为痒。呜呼,在他阁下的尊眼之中除了奴才,就是乱民,同样也是没有人才。

问题就在于,中国真的气数已尽,人才也真的绝了种乎哉?恐怕多少有点量馀地,唐太宗李世民先生有一次教封德彝先生举荐贤良,好久没有消息,李世民先生催他,你猜他说啥?他也是绝种论,答曰:「非不尽心也,但于今未得奇才。」好像凡是奇才之士,额上都刻着字,他一拣就拣到了手,既然没有刻字的,便木法度,于是李世民先生曰:「但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人。」这一个钉子碰得响亮,千载以下,仍在耳际缭绕。还有后高祖姚兴先,也有一钉,他梁喜先生物色人才,也是过了很,久再催促,梁公也是绝种论,答曰:「未得其人,可谓世之乏才。」姚兴先生曰:「卿自识拔不明,岂得远四海乎?」李世民先生和姚兴先生,仅凭这个钉子,就应该名垂寰宇。有的人动不动就叹没有人才,应该马上送到地方法院,去吃诽谤官司。

君读过王安石先生论孟尝君之文乎?孟尝君田文先生是战国时代叁「君」之一,也是叁「君」之首,他阁下有一次出使国,昭王嬴稷先生打算逮捕杀之,以除后患。田文先生听啦,急得团团转,转到最后,人才出焉,一个圈里人善于窃盗,乃夜入秦宫,把田文先生送给嬴稷先生一件价值五十万美金的海勃龙大衣,偷了出来,转献给嬴稷先生的宠姬,该宠姬想那一件大衣想得要命,一见大喜,乃在嬴稷先生眼前,用了点功夫,这才放他回去。走到函谷关,值半夜,按当时的法律,鸡鸣才开关,田文先生第二度团团转,恐怕嬴稷先生改变主意,派兵追赶,一旦追赶得上,便尊命休矣。到了此时人才又出,另一个圈里人善于鸡叫,就当场表演,叫了两下,别的公鸡在梦中被该叫声惊醒,糊里糊涂也跟着叫,结果你叫他也叫,关门大开,他才算逃脱虎口。田文先生逃虎口之后,用不着说,一定芳心大喜,拍屁股曰:「幸亏我天纵英明,人才丛生。」即令他阁下没有这么说,恐怕也会这么想,想到得意之处,难免一番沾沾自喜。

然而王安石先生却觉得颇不对劲,他有一篇「读孟尝君传」,字数不多,且抄在下面: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先生认为,以齐国面积之大,人口之多,只要有一个半个人才,便足可以强盛,足可以把秦整的七零八落,田文先生根本就不会被叫到秦国去,受要囚要杀之辱。正因为田文先生左右充满了鸡鸣狗盗之徒,真正人才,才落荒而逃。

王安石先生为田文先生上了一个尊号,曰:「鸡鸣狗盗之雄」,中国历史上这镜头很多,有些人看起来精明能干,小聪明如连珠炮,忽冬忽冬,俨然俨然,实际上不过一个「奴才总管」、「一圈之长」而已焉。夫二抓牌尊眼中,人才和不听话是不可分的,事实上人才有些时候也确实不听话,盖奴才头「操」奴才的妈,奴才马上就在门口挂匾志庆;一圈之长罚子孙圈跪,子孙圈马上就削半截。如果刘备先生操诸葛亮先生的妈,或苻坚先生罚王猛先生的跪,恐怕他们很难忠贞不误。不特此也,纵然二抓牌于心不忍,其奴才一看,咦!你怎敢不把亲娘献上去呀,显然还有保留,这种人不可靠不可靠,也无你立足之地。

前已言之矣,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开创之初,无不人才济济。可是到了后来,圈圈出笼,就非关系不行,而「才难」了矣。「才难」似乎并不对题,教头目舒服的人才固多的是,只不过教国家兴隆强盛的「才」才「难」。初期的姜小白先生,大智大慧,想吃山珍海味,就找易牙,想当圣人,满足满足自尊和虚荣,就找开方,想玩玩女人,就找竖刁,想治治国,把齐国弄强,就找管仲。等到管仲先生一命归天,他把国事寄托到前叁个人才身上,就糟了大糕,其结局如何,世人尽知,活活饿死不算,连尸首都生了蛆,还没人发现。我们向不以「死」来衡量人,对不得善终的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敬意没有稍衰,但把齐国弄成那种样子,姜小白先生之昏,千载以下,尤使人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