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军争第七(第15/17页)

我们读书,或者跟人讨论问题,有一个非常非常普遍的毛病,就是有胜心。不是专注于我有什么体会,学到了啥,而是想胜过他。他说得很好了,但我想方设法,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或者换个角度,跟他讨论讨论,总之要让他站不住脚,显我的本事,至少显示我知道得多!

上课向老师提问题,不是真有问题,就是展示一下自己的“智慧”。听完老师的课,或读完某著名的书,跟人交流,不是交流学到了啥。而是一开口就是:“我觉得他那个地方说得也不对嘛!”

胜心是读书学习的大病,跟同学讨论,要压倒同学;上老师的课,想挑战老师;读古人的书,还想胜过古人。一有胜心,读书就不是怀着学习的虔诚,而是抱着纠错的快感,不是“学习型读书”,是“纠错型读书”。

我读《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因为是历代十一人所注留下来,每个人都在前人的基础上注,这种感受就特别明显。第一个注的是曹操,他就是靶子了。谁的靶子呢?主要攻击他的是杜牧,几乎把曹操射成个刺猬。杜牧的注,常常第一句就是“曹说非也”——曹操说得不对!曹操死了,没法从坟墓里起来跟他辩论,所以每次论战当然都是杜牧获胜。杜牧为什么老说曹操说得不对呢?因为胜过曹操比较有快感。

那杜牧是个诗人,是个文人。他就特别喜欢标新立异。我想他在注《孙子兵法》的时候,他不太关心《孙子兵法》对自己有什么用,而是关心自己的文章,如果和前人注得一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孔子说:“恭则不侮。”那不恭,就要受辱了。杜牧老说前人不对。后面自然就有人说他不对。所以《十一家注孙子校理》里,每一句“曹说非也”后面,都有一句“杜说非也”。“拨乱反正”比较多的,是梅尧臣。他是宋朝人,也是诗人,杜牧死了两百年了,他也没法起来论辩。

那么我们认为谁对呢?

首先,我们关心的不是谁对。我们关心的是自己学到了什么,有什么用。读书是观照自己,放自己身上体会,放实际事上琢磨,这才是真读书。搞些标新立异,徒事讲说,是读书的大病!

其次,错的也有价值。杜牧的注,也让我们知道不少新鲜事,不也挺好的吗?再说他下的工夫很大,是十一家里成就最大、影响最大的,我们也不必去纠他的错,得我所取就行了。

克劳塞维茨说:“错误的意见不管多么荒谬,至少让我们知道了别人看问题的角度。”这也是价值。有时候别人跟你说个道理,你觉得他太荒谬了,简直不可忍受。这时候你要往好处想,他让你知道了,还有人是这么看问题的!

第三,到底谁对?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是关心的,不是没对错,是有对错的。谁对呢?我基本一律是以曹操的意见为准。因为曹操才是吃过猪肉的嘛!其他人猪跑都没见过。

除了曹操,我还有一本注本作标准,就是郭化若译注的《孙子兵法》。郭化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黄埔军校毕业,又多年在抗日军政大学教书。他的注本,可以作为标准答案。

关于《孙子兵法》,我也经常碰到人跟我讨论。比如两个问题,一是说孙子与孙膑是同一个人。这个讨论纯属无聊。孙子是春秋时期跟吴王一起的,《孙子兵法》里有的内容就是具体针对越国的。而孙膑是战国时期齐国人,那时候吴国已经亡了。两人差了一百多年,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无非是有人提出一些说法,显示自己学问。但是这些提法根本不值得采信,这就叫徒事讲说,不是真读书。

第二个经常被讨论的问题,是“小敌之坚,大敌之擒”。那上下文意思本来清楚明白到不能再明白。“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你是“小敌”,打不赢别人,还非“坚”,坚持不跑,就要被人擒了。但国内某研究《孙子兵法》的大家,他说,大家都认为是这意思,但我认为不是,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弱小的一方能坚,那就一定能把大敌活捉”。如果孙子是这意思,那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对“小敌之坚”的解释,还有更过分的,也是一位大师。

他学问大呀!如果解得跟别人一样,就显不出学问了。他说这个“坚”,是财宝,是装备,敌人的财宝、装备,锁得再紧密,只要我们打败他,就可以归我们了!为了论证这个解释,他还以《庄子》为证,“庄子曰:“将为胠箧(qū qiè)探囊发匮之盗,为之守备,则必摄缄縢(téng),固扃鐍(jiōng jué)。”人们把财宝锁起来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引盗贼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