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9/24页)
不论是自己的心脏,还是头脑或是身体,它们的容量一定都很小吧。有时也会忍不住羡慕那些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作家,但自己哪怕是回炉重造一遍也模仿不来,现在甚至会因为买到一件半折的童装而沾沾自喜。耕平把运动衫放在收银台上,耸耸肩呼了口气,打开早已用旧的钱包。
小驰站在游戏软件区前,手里拿着几个盒装玩具沉思着。因为压岁钱只买得起一个,他看上去犹豫不决。这回轮到耕平百无聊赖地靠在贴满漫画美少女、战斗机器人海报的五彩缤纷的柱子上,心不知不觉飞离店头,向久荣飞去。
自从和久荣的老同事见面后,耕平便一直在找寻着什么。简单来说似乎只是妻子意外之死的真相,然而却又觉得并非仅此而已。耕平内心里,其实至今仍强烈地抵触着接受妻子的死。
十多年来,他们一同分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轻烟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存在与消失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就像冬日里走出百货商场,察觉时才猛然发现包裹着身体的空气已骤然变冷。穿过一扇自动门,她便消失不见,无法再牵她的手,无法再和她言语,也无法再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亲近的人的死,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耕平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打击,平淡地继续写着他的小说,守护着和小驰的二人生活。但是,撞上寒冷彻骨的空气,那份冲击似乎已在心底最深处撞出了连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裂痕。久荣死后,鲜活如生的喜悦便从他的世界完全遁形。
美好的、美味的、高兴的、悲伤的……所有让人心动的元素,感受起来都只有一半那么多,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淡蓝滤纸,世界变得寒冷而又安静。
这对作家这种职业来说是种危险的预兆。小说里,人物的心应是五彩缤纷、五味杂陈。不论是多么澄净纯粹的悲哀,若使用同一种色调,作品便单调无味,终究让读者腻烦。
耕平心里明白,终有一天,他必须拯救回这颗荒芜颓废的心,必须重新拨动静止在妻子车祸那天的时针。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还是这里的蛋糕好吃呀!”
小驰在巧克力蛋糕上涂上满满的奶油,大口地咬着。这是他们常去的那家位于靖国大道边的咖啡店的招牌蛋糕。不甜,但可可味很浓。耕平只要了杯浓咖啡。是该开始注意体重的年龄了。
“太阳下山天就冷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回到家之后,你知道了吧?”
小驰“嗯嗯”地连声点着头,又切下一块大大的蛋糕。
“你不是说今天跟明天要大扫除嘛。我负责自己的房间、浴室、玄关,还有走廊。你负责书房、卧室和厕所。客厅和阳台还有窗玻璃,两个人一起打扫。”
“是呀。要怀着对这一整年的感谢之情,彻彻底底地打扫。知道吧。”
“知——道。大扫除我喜欢,感觉很开心。”
耕平笑着说道:“你只是在说阳台吧。”
小驰每年大扫除都要拿着擦窗户用的洗洁剂吹泡泡玩。看着飞上冬日晴空的七色泡泡,耕平才感觉这一年结束了。
回到家,耕平从书房开始搞起了大扫除。整理今年完结的《父与子》的资料,整理今年看过的书,得把自己要保留的和要卖给旧书店的分成两堆。这时最关键的是要严肃对待每一本书,每本书中都包含着作者的思想,总有那么几页沁人肺腑的文字。
但是,耕平在神乐坂的公寓绝不算宽敞,若对书抱有同情,便侵犯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有好些作家或是批评家朋友的住处已被它们占领了。书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外来物种,面对它们绵绵无尽的侵略,必须誓死保卫自家的生态平衡。
整理书架时,拿开三十二开的单行本,竟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白色相册。耕平啪啦啪啦地翻看着其中究竟。
(这是……)
相片没有褪去一点颜色。那是和久荣结婚前一起去冲绳旅行时拍的相片。那时的她二十五岁,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欢乐地大笑着,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投射在十年后的阴霾。那个久荣穿着无袖洋装走在国际大道的市场里,那个久荣穿着泳装躺在海边躺椅上,那个久荣被酒精染红双颊,站在夜色中的阳台上吹干着头发。每张相片都那么鲜明清晰,一如初洗,把那个夏天的阳光都关在了里面。
泪水模糊了耕平的双眼。幸福属于死者,而不属于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生者。耕平想起给她涂防晒油时那光滑的脊背,想起在市场里散步时牵手的温暖,想起回程的飞机上许下的再游冲绳的约定,只是终究没有兑现这个约定。究竟还有多少约定是没有兑现的呢?是自己没能让妻子幸福。耕平心里哭泣不已,然而泪水没有滑落,它只是轻轻湿润了双眼,用那张淡蓝的滤纸把世界染上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