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第3/12页)

“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收集了不少……”

正当父亲打算讲起关于唱片的老故事时,母亲赶紧见缝插针。

“那只是装饰而已啦。现在根本就不听了,纯粹是占地儿……”

母亲说着,视线没有离开鳗鱼。父亲的笑容逐渐僵硬了。

“说到医生,给人的印象好像都是听古典乐?”

由香里征求附和似的看向我,加了句:“是不是啊?”但我只含糊地回她:“嗯。”然后不耐烦地继续看向手机屏幕。我想让她早点知道,这种努力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是医生,实际就是个乡下的小大夫……”

母亲还不放过,故意伤害父亲的自尊。父亲的说法是,在小诊所当医生可以拉近和病患间的距离,能使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的医疗,才是正道。可是母亲只用“他是在升职的竞争路上败下来了”这句话轻易地下了结论。要在他所属的大学医院里生存下来,成为教授或部长,需要的当然不只是技术,还需要可以跟上司、下属打交道的政治手腕。那正是父亲的弱项,而他也不曾下功夫去克服自己的弱点。父亲自己知道,所以被母亲这么一说,他也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

“可是家里有医生在的话,万一发生什么也比较放心吧。”

由香里还想帮父亲打圆场。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自己儿子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也不在旁边啊。”

母亲不看父亲,也不看由香里的脸,说:“来吃这个。”母亲夹起腌黄瓜放到淳史的饭盒里,温柔地对着他笑。父亲放下杯子面对母亲。

“我有什么办法?当时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食物中毒的急诊患者……”

这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重复了几百次,是个完全无解的话题。

“你啊,你是永远不会了解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的……”

父亲撂下这句话。我想,这四十年来只要两个人之间有任何争执,最后一定是靠这句话单方面画下休止符。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会有些怜悯每次都不得不说到这份上的父亲。父亲终究是父亲,对于无法见到儿子最后一面这事,无论身为父亲或医生都一定是后悔且自责的。一直到死为止,在他心里都会是个无可弥补的缺憾吧。那同我之后在母亲身上感觉到的东西比起来,也许要更加深刻、残酷。但当时的我和母亲当然不可能察觉到那么多。光是自己的感情就快让我们承受不住了。我甚至是下意识地不去面对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当然啊,我从来没工作过嘛……”

母亲先抢了父亲每次会接下去的台词。

“不过如今某人也没工作了哦。”

她嘲笑似的加了这么一句。那真的是很残酷的一句话。自从父亲不得不停止工作之后,这家里的权力关系似乎完全逆转了。问题是父亲并没有老到可以接受这件事,也没有那样的包容心。然而母亲又很缺乏温柔。我不知道这对夫妻之间到底是从何时,在哪里开始出错的。虽说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但也是接受了彼此才结婚的,应该不是一开始就不对付吧。我边看着手机屏幕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这时,由香里突然从旁边抢走我的手机,维持着她原本的笑容,将我的手机放在她另一侧的榻榻米上。我像是个挨骂的小孩,很不好意思地偷看坐在前面的淳史。淳史一边听着大人们的对话,一边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戳着鳗鱼。

“您还听些什么歌呢?”

由香里再次面对父亲,很牵强地将话题导回音乐。

“爵士乐……吧。”

父亲总算平复了情绪,思索着说。“是吗?”由香里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这让父亲的心情好了一些。

“都是些老歌啦,像是迈尔斯·戴维斯39 那种的……披头士40 我还勉强可以接受。但说到最近那些什么饶舌还是嚼舌的,那根本就称不上是音乐。”由香里对父亲这句话点头称是。“唱卡拉OK的时候倒是会唱演歌41 呢,这个人……”

母亲又泼了冷水。

“卡拉OK?”

听到这意外的词,连我都抬起头看母亲。

父亲再次板起面孔,默默地喝着啤酒。

“岛津先生的贺年卡里写了啊,说想再听到横山老师唱的《昴》42 。”

母亲大口吃着鳗鱼。岛津先生是父亲的大学同学,现在应该是在千叶开个人诊所。想必父亲是在同学会续摊的时候去了卡拉OK,在同学们的簇拥下醉着唱的吧。

“别偷看别人的明信片行不行?”

父亲像是做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着嘴说。

“写在贺年卡上当然会被看到啦。不喜欢被看就请对方装在信封里寄啊。”

母亲在嘴上占了便宜,还问由香里的意见。由香里困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