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枪声 1963年 第二十四章

坦尼娅·德沃尔金回到了莫斯科,但瓦西里·叶科夫没有。

坦尼娅和瓦西里在马雅可夫斯基广场的诗歌朗诵会上被捕以后,瓦西里被判犯有“反苏行动和宣传”罪,需要在西伯利亚的劳役营服刑两年。坦尼娅感到很内疚:她是瓦西里的同犯,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坦尼娅猜测瓦西里判刑前受到过殴打和讯问,但坦尼娅还能自由地进行采访活动,所以瓦西里肯定没把她供出来。他也许拒绝开口。更有可能的是,他编造了一些克格勃觉得很难追查的同党。

1963年春天,瓦西里的刑期满了。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挨过了让劳役营许多犯人丧生的寒冷、饥饿和疾病——他理应被释放了。但让坦尼娅感到不祥的是,瓦西里却一直没有出现。

犯人们通常每个月允许寄一封信、收一封信,寄出和收到的信都会受到严密的审核。可瓦西里不能写信给坦尼娅,因为那相当于把坦尼娅出卖给克格勃。因此坦尼娅对瓦西里的消息一无所知。瓦西里的大多数朋友差不多也同样如此。也许他会写信给在列宁格勒的妈妈。但坦尼娅没见过瓦西里的妈妈:认识坦尼娅的事,瓦西里甚至连母亲都瞒着。

瓦西里曾是坦尼娅最亲密的朋友。坦尼娅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为瓦西里感到担忧。瓦西里是病了还是死了?也许他被判了其他的罪名,刑期又延长了。坦尼娅被这种不确定性折磨,头都疼了起来。

一天下午,她斗胆向上司达尼尔·安托诺夫提起了瓦西里。塔斯社的专题部办公室又大又热闹。记者们有的在打字,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参考阅览室进进出出。如果话说得轻一点,应该不会有人听到。她先绕了个弯子:“乌斯丁·波蒂安最后怎么样了?”瓦西里被捕时身上携带的《异议》刊载的正是持不同政见歌唱家乌斯丁·波蒂安所受到的非人遭遇——稿子是坦尼娅写的。

“波蒂安死于肺炎。”达尼尔说。

坦尼娅知道这事。之所以假装不知道是为了把话题引向瓦西里。“那天和我一同被捕的另一个作者名叫瓦西里·叶科夫。”她沉思着说,“你知道他的遭遇吗?”

“那个电台编辑被判了两年。”

“那他一定获释了。”

“也许吧。我没听说他后来怎么样了。他不可能再做原来的工作,因此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坦尼娅确信瓦西里会回莫斯科。但她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去打一篇有关于女性砖瓦匠的报道去了。

坦尼娅谨慎地向几位有可能知道瓦西里是否回来了的朋友们打听过,但答案都是一样的:没人听说过任何事情。

之后的一天下午,坦尼娅得到了瓦西里的音讯。

工作了一天离开塔斯社大楼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坦尼娅搭讪。“是坦尼娅·德沃尔金吗?”坦尼娅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苍白瘦弱、穿着脏衣服的男人在叫她。

“怎么了?”坦尼娅有些惊奇: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男人有什么事会找她。

“瓦西里·叶科夫救了我的命。”他说。

坦尼娅完全没料到来人会提到瓦西里,一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脑海里产生了太多的问题:你怎么会认识瓦西里?瓦西里是在何时何地救你的?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来人把一张纸大小的脏兮兮的信封塞进坦尼娅手里,然后转身就走。

坦尼娅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她意识到重中之重的只有一个问题。趁男人没走远,她大声问:“瓦西里还活着吗?”

陌生人停下脚步回头看。这一停顿让坦尼娅感到非常恐惧。男人告诉坦尼娅:“是的,他还活着。”这句话让坦尼娅感到一阵释然。

男人离开了。

“你等等!”坦尼娅大声喊,但他却加快了脚步,转过街角消失了。

信封没封。坦尼娅往信封里看了看,看见信封里的几张纸上写满了熟悉的瓦西里的笔迹。她把纸拉出来一半,看见第一张纸上的标题为:

冻 伤

伊万·库兹涅佐夫

坦尼娅把信纸推回信封,朝公交车站走去。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俄语里的伊万·库兹涅佐夫和德语里的汉斯·施密特及法语里的让·拉法埃一样,是个平平常常的假名。瓦西里一定是写了一篇文章或一个故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但同时又必须抗拒把这篇文章像个污染源一样扔得老远的冲动,文章的内容必定很反动。

她把信封塞进挎包。坦尼娅上的那辆公共汽车挤满了人——这时是下班的高峰时间——生怕有人可能在背后偷看,坦尼娅不能把信拿出来读。她必须耐心地等到回家再看。

她想起了把信交给她的男人。他的衣着破烂,一副半饥不饱的样子,健康状况非常差,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戒备。他似乎急于交出信封,不愿对坦尼娅多说什么。但至少他解释了自己为何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这是在还债。“瓦西里救了我的命。”他说。坦尼娅又一次对瓦西里怎么救了他的命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