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恐惧史
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恐惧史。
——巴勃罗·德·桑蒂斯
1971年
“亚瑟,别怕!跳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
“你……你保证吗?爸爸。”
那年我五岁,两腿悬空坐在双层床的上铺。父亲在下面张开双臂,一脸宠爱地望着我。
“来吧,小伙子!”
“我害怕……”
读了不到十行,丽莎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上,继续往下读。
两个小时之后,她读完了最后一行字,双眼通红,喉咙哽咽。这本小说,是他们之间故事的暗喻。
在这两百页里,她看到自己的一生如电影般从眼前掠过。她和亚瑟在20世纪90年代初相遇,她那时刚到纽约,还是茱莉亚学院的学生,为了支付学费在一家地下酒吧打工。之后,亚瑟使用了重塑、修饰和混合的手法,展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快乐与困境、他们在巴黎的蜜月、本杰明和索菲娅的出生、他们一家人之间真实却又复杂的爱。这是一条怀旧的时光隧道。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
在阅读的过程中,她能体会到亚瑟心中的罪恶感和内疚感,和她自己所背负的一样,令人难以承受。她曾把那场车祸归咎于他,此刻却懊悔万分。
透过文字,他们两人之间重新建立起了一条纽带。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阳光穿过透明的大门,给客厅涂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一直躺在沙发上的亚瑟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来,看到妻子坐在写字台前,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男人摇摇晃晃,仿佛见到了鬼魂或圣灵显现一般。
“嘿。”丽莎说。
“你来很久了?”
“两个多小时。”
“为什么没有叫醒我?”
“因为我在读你的小说。”
他点了点头。这时,雷明顿叫着朝他跑过来,舔着他的手。
“还缺个结尾。”她说。
亚瑟摊开双手,表示放弃。
“你已经知道结局了。我们无法打败命运,我们无法让破镜重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她朝他走了一步。
“不要把这本小说写完,亚瑟!”她恳求道,“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再死一次,求你了!”
“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他无精打采地说道。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虚构的力量!就在这几页纸之间,你让本和索菲娅复活了!你让我们所有人都重新活了一遍,你让我们战斗。别让我们再分开一次,别用几行文字让这一切沉没。如果你把这本小说写完了,你就永远失去我们了。听我说,不要重新拾起你的罪恶感,也不要因为生活的悲剧不停地责怪自己!”
她慢慢走近他,在玻璃门前投入了他的怀抱。
“这本书是我们的伤痛,我们的秘密。不要把它给所有人看,因为读者期待的就是这些事情。没人会把你的书当成一本小说来读,他们只会像看热闹一样,去附会每一个细节,曲解我们的故事。而我们的故事值得更好的对待。”
亚瑟推开玻璃门,走到悬在大海之上的石头平台上。丽莎把原稿紧紧抱在怀里,跟了过去。在她身后,雷明顿沿着岩石凿成的台阶朝海滩方向跑去。
丽莎把原稿放在一张木桌上,桌子上的油漆因时光的侵蚀而变得斑驳。
“过来。”她说着,把手伸向丈夫。
亚瑟抓住了她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住。她皮肤的温度和温柔的手指让他感受到一股全新的力量,一种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体会的感觉。
他们走向大海的时候,她对他说:“我们不再是四个人了,亚瑟,但我们还可以选择两个人在一起。我们经历了许多考验,这是最严峻的一次。但我们还在这里,我们两个还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们一直期望的,不是吗?”
一开始,亚瑟没有说话。他走在妻子身旁,走在这片绵延几公里的荒芜的海滩上。起风了,一阵凉意拂过脸颊。海浪裹着银白色的泡沫,冲刷着双脚。他们享受着这片狂躁的风景,它那原始、永恒的外观在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为他们带来了活力。
海风越来越大,吹起了沙子。亚瑟转过身,把手搭在额头,望着峭壁上的平台。
那些纸稿被风带着,在空中盘旋。几百张纸四散开来,与海鸥一起飞翔。片刻之后,它们有些被大海带走了,有些则在潮湿的沙滩上打转。
亚瑟和丽莎望着彼此。
灯塔的传说果真不虚——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不过,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接下去的故事才是重要的。
而他们决定,要一起把它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