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也门的葫芦巴酱(第2/5页)

“所以你们家不但能制作出这么美味的葫芦巴酱,以前在也门还是国王的顾问。那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噢,你知道的,很老套的故事。自从犹太国建立后,没有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想收留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是叛徒。一九四八年以前,我们的生活还处处受礼遇,犹太人跟穆斯林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还会在彼此家里吃饭。”

“真的吗?所以那时候你没有吃犹太餐吗?你家不信犹太教吗?”

听见犹太人跟穆斯林一起用餐,我不禁露出怀疑的语气。但这位来自也门、充满自信的葫芦巴酱老板愉快、活泼地对我说:“我们当然一起吃。你在这里看到的宗教排他性都是德系那一派欧洲犹太人搞出来的。我们的阿拉伯朋友吃清真餐,我们吃犹太餐,两边都要求在宰杀动物时把血排干净。”

面对过去,他显然觉得遗忘那些在阿拉伯国家常见的犹太人歧视是比较舒服的做法。葫芦巴酱小贩无意回想,尽管他们拥有“高级职位”,但几世纪以来,身为犹太弱势的他们却被限制居住在被称为“mellah”的犹太区。在也门,犹太人甚至不准在公共场合穿鞋。我观察着这位自称是前任也门国王顾问后裔、如今被认为是市场之王的香料小贩,我想起其他怀旧分子,以及其他前任“地主们”。

“过去在‘东孟加拉国’,我们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贵族地主一样。”我听过许多历经印巴分治[30],被迫迁移至西孟加拉的人说过这番话。印度和巴勒斯坦的国土分裂给两国人民带来的影响相似:有些人被迫离开家乡,有些人从不知名的海岸出发,以难民身份抵达,有些人获得政治庇护,有些人则被驱逐出境。成千上万的人身在祖先居住的国度却遭政府拒发公民身份证件。国土分裂导致地主沦为难民,难民则住在被政府强夺而来的房子里,而这些房子的原屋主正是那些被迫离开的地主。“东孟加拉国”的地主们到了西孟加拉邦的加尔各答之后,也只得睡在难民营,加尔各答曾是英属印度的首都,如今已沦为贫民窟城市。五百万名巴勒斯坦人在国土分割六十年之后,仍住在难民营里(对许多人来说,这场分割象征着旧巴勒斯坦的灭亡,用阿拉伯语来说就是“al-Naqba”,即一场浩劫)。这场分割让不同的宗教团体之间产生隔阂,然而这些团体过去曾在同一个村庄、城镇甚至城市里和谐共存,从希伯伦一直到加利利(Galilee)都是如此。过去六十年,这场分隔种下的仇恨不成比例地扩散。最终犹太人再度被限制在犹太区内,与自己的同胞同住,只不过这一回是他们自愿的,因为他们得占据这些被以色列政府宣告为“荒地”的区域,并且在区域边界筑起城墙以隔离阿拉伯人。从波兰到巴勒斯坦,犹太区扩展的范围与速度皆如此惊人。

“我们看起来很像,”也门男子边说边倾身把手臂放在我手臂旁比较肤色,“我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他的深色双眸闪闪发亮,露出微笑,“嗯,如果这里的情况没有改善,我可能真的会搬到印度去。”

“那你可以去加尔各答北边的市场里卖葫芦巴酱!”

“我还真的可以,不是吗?”

“不过你不能做得那么黏稠,少放一点葫芦巴籽。”

“然后多放一点辣椒。”

“没错,多放些辣椒。还有别忘记加点新鲜莱姆。”

说完这句话,我准备离去,而他身子再度前倾,轻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看起来不像外国劳工。你不是为了照顾一些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德系犹太老人才离开你美丽的国家吧?”

他一边低语一边晃动身躯模仿帕金森综合征症状。我对他说:“不只是欧洲犹太人会得帕金森综合征……亚西尔·阿拉法特[31]也深受其苦。此外,照顾老人也没什么不对,他们是不是德系犹太人更不重要。”

“我妈妈八十四岁了,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我已经申请了三次全职看护,但每一次都被排到候补名单。如果我是蓝眼的德系犹太白人,有个金发母亲,马上就会有来自印度、斯里兰卡或菲律宾的女孩送到我门前。”

“是这样吗?我不清楚。”我当然是在说谎。我早就从雅可夫与米哈尔家中得知以色列对于非白人、非欧洲犹太人的各种不平等待遇。

“我们国家已经变成像过去的南非那样了,白人、黑人、有色人种、印度人。不只是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存有等级制度。我们还分非常白的犹太人、橄榄肤色的犹太人、接近白人的犹太人、浅棕色犹太人、棕色犹太人、接近黑人的犹太人、黑犹太人,此外还有一个全新的品种叫作俄罗斯犹太人,他们多数根本不是犹太人,有些人其实是纳粹党,有些人是穆斯林!你能享有多少权利取决于你肌肤底下的黑色素有多少,俄罗斯犹太人则另当别论,就像我刚刚说的,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们有些人享有特权,有些人就普普通通;有些人跟德系白人一样享受政治特权,有些人则跟埃塞俄比亚人一样处于社会最底层。”香料小贩针对他国家的南非症候群慷慨激昂地论述了一番之后,表情看来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