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平素音容成隔世 (第2/4页)

在瞎子亚南的歌声里,陆南才忽然对张迪臣开玩笑道,熬过了战争,发了财,不做什么堂口龙头了,他要做比较特别的生意,而且要做得有绰头,在轩尼诗道上开一间香港最气派的广东茶楼,侍应生全是洋人,但得穿上红红绿绿的唐装,长衫或短打,还要戴黑色的瓜皮帽,帽前镶一块像麻雀牌大的碧玉,甚至要在脑后缚一条假辫子,不妨化点妆,把眼角拉高,把眼梢抹长,描出一对凤眼。男侍应如果有胡子,须把胡须修剪成二撇鸡,两道胡尾往上翘得高高,看上去嘴角永远似在诡诈地笑着,笑容里包含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神秘东方。

陆南才把计划想象得兴高采烈,说当有客人登门,洋侍应须用阴阳怪气的粤语喊道:“老细,几位?饮乜野茶?冲壶靓普洱俾你,啱唔啱?”最好同时弯腰低背,极尽谦卑之能事。洋人对唐人谦卑,能够催生额外的喜感,唐人肯定喜欢光顾,愿意花点小钱被鬼佬侍候。洋人也必喜前来猎奇,旁观中国茶客脸上那副洋溢征服感的满足神态已是娱乐。

张迪臣微笑聆听陆南才的生意大计,眼睛却仍望向台上的瞎子亚南。陆南才不悦于他没有专心听话,故意纠缠问道:“你和我合股,我们一起做事头,好不好?”张迪臣依旧注视歌台,七分敷衍却又三分认真地答应:“Of course, we are partners。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变成负担。”

陆南才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听得懂他的意思。瞎子亚南此时唱完歌,张迪臣请陆南才解说《男烧衣》的戏情大意,他用蹩脚的英语,还提高声浪,刻意对邻桌炫耀:“A girl died. A man cried. A man burned something. Paper, money, clothes, everything everything. For she to use in the hell. No see any more ...”

说着说着,转回广东话,顺便告诉他关于广州“水鬼潭”的沉尸旧事,那个夜晚,那条小艇,那个脸无血色的白衣女子,他从没忘记。

兴许是酒喝多了,又听了鬼故事,张迪臣撑起半醉的眼皮,用挑衅的语气问:“敢不敢跟鬼佬去捉鬼?”

鬼?陆南才忽然感到伤感。不知何故联想到亨利哥,又想起英国来的那个洋关公情报官,但一直没勇气探问张迪臣跟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南才不禁猜度,难道张迪臣打算带他找其他鬼佬一起……?不至于吧。他能够接受自己并非张迪臣的唯一,但当两人相处,在短暂的时间里,如果还被挤进其他人,这样的场面,再热闹亦是寂寞。

不待陆南才回答,张迪臣匆匆结账,嘱陆南才在茶楼等候,他先回警署向朋友借车。不久后,张迪臣驾着一辆草绿色别克前来,载陆南才朝上环方向驶去,沿途尽见衣衫褴褛的难民,广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无家可归,唯有南逃香港占领街头巷尾,躺着卧着,神情木然,像永远在思考下一个逃难的所在。但竟亦有人围蹲地上,往破碗里掷骰子,然后爆出澎湃欢呼,仿佛不断旋转的几颗骰子能像台风般把他们刮离眼下的混沌宇宙。

晚上八点多,陆南才瞄一下手表,问道:“还有两个多钟头便要宵禁。人这么多,你们的警察人手足能够全部赶走吗?到底把他们赶去边度?”

张迪臣道:“放心,我们有分寸。宵禁只是为了驱赶正常人,他们这类人,像鬼一样,警察看见了也假装见不到,一旦他们闹事,才会去抓。中国的茅山道士也不会无缘无故敲锣打鼓捉鬼呀!总得有鬼胡闹了,始会起坛作法。”

听见“这类人”三个字,陆南才倒替自己感到悲哀。世上其实另有一类人跟街头难民一样,亦像鬼,被别人假装看不见,视为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自己。如果难民是鬼,陆南才坐在车里往窗外望去,跟他们是魍魉相看。

别克汽车继续前行,经过普仁街的东华医院,沿着曲曲折折的薄扶林道往西驶去,再经香港大学,朝大口湾的东华义庄进发。陆南才恍然大悟,呵,去义庄捉鬼,鬼佬捉鬼,鬼打鬼,最后真不知道是哪方捉了哪方。

东华医院由十三位华人富绅募款兴建,六十多年了,施药济众,是功德善堂。医院大堂挂有对联:“忆此地古冢荒丘,今忽烟满丹炉,不知几载经营,始觉稍偿吾辈愿;幸斯时穷黎病赤,已属春回香海,惟冀他朝继绍,常怀普济众生心。”当初该地荒凉,渺无人烟,丛冢节毗,尽是南来打工而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只剩裂骸白骨,建院后,骸骨被移往更西边的大口湾,连同从坚尼地城搬来的“牛房义庄”,另立“东华义庄”,灵柩数百具,骨殖数千副,横七竖八,高低累叠,自成一个幽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