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相
我怕此去一别,再无重逢之日;
又怕从此伴在身边的人全都是你。
一
丁亥年十月十八,叛将卢檀挥师破京,虏先君,杀前臣,改国号为洪朔,自立为帝。
洪朔元年除夕,奉卢檀令,司礼监于宫中设祭,筹锣备鼓,大兴傩仪。此番国傩排场甚大,是日,京城内置毯十里,自东安门始,直至大内之闱,所到之处,皆漆柱以红,悬铜铃于檐上,一番盛景,堪比祀天之礼。
傩戏隆盛至此,前朝之未有。天下皆知,卢檀如此,是为安国定民,以稳根基。
且说那日,申时一到,有萨满傩师百十人,扮十二兽,戴四目金面,鸣锣执杖,踉跄而舞。行至大内,众傩师分列,腾扬顿地,呐喊高呼,一时喧声如雷,鼓噪四起。
声浪中,领使手持火炬,行步上前,点燃丹陛下圆鼎。火油既接,焰焱迸腾,耀光如昼,领使跪身,禀卢檀道:“魑魅魍魉,烈火焚尽;天下社稷,必得太平。”
卢檀箕踞于龙椅上,以手支颐,见之来,似心有所感,正襟危坐道:“平身。朕命你摘下脸上金面。”
傩人起身,十指拢过耳后,金面落于手中。
卢檀望之,若有所思,半晌问道:“你先前是否侍于军中?”
“回陛下,非也,小人乃本地人士。”
“那么,先前可曾见过朕?”
“回陛下,小人无这般福气。”
卢檀闻言,颔首不语,一脸怅然。
二
话说一年之前,潼关外某军帐内,两将军围炉而坐。一人名曰李升,乃寨中十万叛军统领。另一人便是卢檀,彼时乃李升麾下部将。
火苗舞动,映入卢檀双目,卢檀便拾起火钳,翻弄炭块。
二人各自烤火,默不作声,白昼时景象跃然心上。
渡河前,卢檀亲自宰畜杀牲,以太牢祭天。众军列阵坛下,黑衣素铠,金鼓鸣,节钺擎。巳时一到,大军南渡渭河,于西南两面筑梯攻城。
此乃二人第三次攻打潼关。
卢檀思量,此时军中士气低落,且时节入寒,军恐有疫病,如若拖延,胜数必然不多。
是故卢檀跃马下船,率众将士冲锋,剑影如电,马汗挥雨。
然此次亦败。
将士战死数千,城下叠尸成山。信使传李升令,命退守营寨。卢檀恨而无计,只得鸣金收兵。
三
炉中炭火将灭。李升起身,谓卢檀道:“吾将寝,你早些回帐罢。”
卢檀点头,不发一言。
李升行数步,忽听令兵来报,云营寨外有一老人求见。
李升惊问:“是为何人?”
“不知。”
“此人意欲何为?”
令兵答:“老者自云,前来为将军指点迷津。”
李升愕然,添油回灯,命令兵请老者入帐。不时,一老者掀帘入帐,长髯及胸,礼于阶前。
李升坐于中央,问道:“先生何许人也?”
片晌,老者答道:“老朽何人,实不为重。”
李升笑道:“先生此来,有何赐教?”
老者答:“老朽知将军危困,特来献策。”
李升不悦,作狐疑貌。卢檀坐于阶上,开口道:“先生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老者娓娓道:“兵法战策,便不赘言。老朽只知,若二将军退兵,以黄河自守,可二分天下,百世与当朝分庭抗礼。”
卢檀问:“若强攻,何如?”
“如若强攻,胜算甚微。将军一旦败走渭水,必遭追兵所截,起兵大计,恐成泡影。”
卢檀皱眉不语,却听李升道:“先生一番谰言,实属可笑。今世人怎知百世衰兴?”
老者道:“贤士不自诩,真理不自证。老朽之言,将军信或不信,悉听尊便。”
李升还要问话,却见老人化作烟尘,四散不见。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遇为鬼为仙。
四
翌年正月十五,一锦衣之人迈入红月楼。鸨母见之,忙小步踏下梯台,吩咐龟公沏茶。
那人进了红月楼,独立于扶栏。其长靴已湿,肩后挂一绺红穗,似自灯会而来。鸨母上前,一扬团扇,笑道:“这位官人,今日为哪个来?”
那人嘴唇翕动,半晌不言。
鸨母又道:“官人莫要顾虑,红月楼里姑娘,全听官人吩咐。”
那人冷冷道:“我非来此吃花酒。”
“那官人是?”鸨母问。
“为寻一个友人。”
“哦?”
“我方才于灯会上,见一青衫素冠之人,像极了我旧时挚友。我见他走入此楼,故来问询。”
“官人说笑了。”鸨母掩起嘴道,“红月楼里,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官人怎知友人就在此地?况其即便在此,定正醉卧于花前月下,流连于灯影笙歌。官人若去打扰,怕也不方便。”
那人闻言,蹙眉叹息,转身欲出,却被鸨母扯住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