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几番折腾,却是一场空欢喜
“万恶淫为首!”
落语如雷。随着这一声喝,漆黑的天上一道厉闪,几个胆子小的客人立时捂住了耳朵。
一过了秋分,京城里的蝈蝈还被午后艳阳晒得叫个不停,山海关外不到掌灯时分却已经刮起了朔风,凉风打着一股股的旋儿,每每到了傍晚便会阴云密布,不多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这时分,街上行人必定稀少,有家的回去蹲热炕头,那些出门在外的客旅行商、贩夫走卒便都聚在客栈的大厅堂里扯闲篇儿捱辰光。
这帮南来北往的过客围着三五张桌子,一壶烫好的老酒,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碟炸得酥香的花生米,就够他们扯上一个晚上的闲白。要是再有个健谈的,说起一两件亲身经历的奇闻逸事,立时就能把整个场面烘得热闹无比。
走江湖跑买卖的人本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吹上几句,两杯老酒落肚,带着满面红光更是巴不得能在众人面前博个满堂彩。可有一样,要是当众讲出来的事儿不带劲儿,没什么听头,周围这帮人也不会给丝毫面子,虽不至于嘘声四起,可各说各的,把个大活人晾在中间,那也够一瞧的了。
眼下在凌海镇上的郭家老店,离柜台不远处,一个稳坐在桌边的玄衣汉子正在侃侃而谈。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偶有窃窃私语的,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倒不是因为玄衣汉子讲的事情有多么吸引人,他才刚开口而已,但那身衣服已经足够慑住众人。
滚红边的一身黑,袖口绣着虎豹纹,足蹬皂靴,一双手骨骼粗大,身边斜放着一根封标短棍。不必老江湖,只要在道上走过几次的就都能认得出来,此人是个衙役。衙役不是官儿,但官儿不常见,衙役却满街都是,老百姓对衙役的忌惮还在官儿之上,特别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连地保、铺保都弄不到,真要是惹毛了官差,一句“抓了来问问”,丢到牢里十天半个月,等放了出来,半条命也没了。
谁也不愿找这个麻烦,故此对眼前这名衙役都敬畏三分,更不会在他开口时胡乱插嘴。
此人用眼光扫过整个大厅,见众人都停杯不饮搁箸不语,把眼光投向自己,便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又接着向东南角落看去。那里一张方桌,本来可以坐四个人,如今却只坐了个腆胸凸肚的黑面胖子,满座之中也只有他没把正在说话的衙役放在眼里,自顾自正在那里吃着猪头肉喝着小米烧,嘴角还噙了一丝冷笑。
“顾头儿,您宽饮一杯,慢慢说。”郭家老店三代单传的掌柜郭老头端着一杯烫好的水酒,来到衙役桌前,笑容满面递了过去。大家这才知道此人姓顾,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郭掌柜原来和他相熟。
“生受你了。”顾头儿面无表情。郭掌柜把酒盅放在桌上,退开了几步。开店的人都怕事,也最是敏感,他总觉得今晚上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只望能平平安安“送佛出门”就是万幸。见他退到一旁,有熟客就轻声问了一句,“郭掌柜,这个‘顾头儿’什么来头?”
郭掌柜没敢说话,只悄悄摆了摆手。
“万恶淫为首!”顾头儿这次是冲着那黑胖子的方向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那黑胖子也不甘示弱,“啪”一下把筷子放下,酒也不喝了,眼神直愣愣地立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顾捕头一眼。
郭老头心里登时一翻个,别人兴许不认得,他可知道底细。说话的这位“顾头儿”是顺天府宛平县的三班捕头,年轻时在关内外这条道上常来常往,是郭家老店的常客,近些年当了捕头,远路押解的活儿都派给手底下人,这条路上已是一晃儿好几年没见他的身影了。
宛平县密迩京师,京里大衙门多,俗话说“京官大三级”,随便一个挑门帘子的杂佐官,放出去就可能是七品县令、五品知府。京官儿不拘大小,都经得多见得广,说话做事自然没把外乡人放在眼里,也就难怪这顾捕头一脸的倨傲,他也确实有傲的本钱,若是认起真应起景来,保不齐连一、二品的大员都有要请托他的事情。
至于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黑胖子,郭老头更是打死也不敢得罪。凌海镇在山海关外,论衙属归奉天府管辖,可是要论这片儿官面上谁的势力大,那还得说是奉天大营的盛京将军。这黑胖子就是盛京将军麾下的一名姓许的营官,隶属奉天尚阳堡。他每年来此接运军马,行事骄横霸道,手下一群虎狼兵,从来无人敢招惹。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许营官孤身一人到了凌海镇上。
衙门口的捕头要是和军营里的军官在自己店里打起来,别说百年老店,就是千年老招幌儿也非拆个精光不可。郭老头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来不想多言语,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打个圆场再说:“顾头儿,您说‘万恶淫为首’,这话我可听过。听说这犯人下狱,就数采花贼让人瞧不起,晚上睡觉离尿壶最近的地方都留给采花大盗,这事是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