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之夏(第2/3页)

那天拿着全新修改的第三稿去见她,心里想这样答辩应该没有问题了。她翻了翻论文,没有接着往下看。

“你如果想答辩,就得给我写个保证书。”

“啊?保证书是什么东西?”

“就是保证你答辩完了之后,我让你改,你得接着改,不能答辩完了就走人了。”

“如果答辩委员会有修改意见,我会改的,但保证书这种东西,我没法写,这不是必要的东西。写了也没有用,不是吗?”

“对我有用,我看着放心。就这么说吧,你这个论文进度,完全达不到我的答辩标准,我让你答辩是对你开恩,你懂吗?我是在帮你。你不改,我当然不会让你答辩。”

“我看了很多同学的论文,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论文会通不过答辩,老师。”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如果不写保证书,我们就没法谈了。那你慢慢改吧。我们下个学期或者明年再答辩。”

“我出去一下。”

“行啊,你想清楚了。如果想现在答辩,就得写保证书,不然你就慢慢改吧。”

后来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本人保证在论文答辩通过之后,会按照导师的修改意见对论文做出必要的修改,不会以个人理由推脱。”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保证书,是因为太疲惫而写下的。

“行吧。那我先去吃饭,吃完饭和你接着说论文怎么改。”

回去之后太困。虽然只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还是窝在床上睡着了。梦里一切繁杂——导师的威逼、论文的难处,千军万马似的奔过来。终于醒来的一刹那很高兴:“原来是个梦啊,终于醒了。”然后不到一秒的时间我便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算梦,现实明明比梦境更糟糕。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抱着被子大哭了起来。

平时我在学校里来往稍多的同学就那么几个——几个男生,还有同寝室友。六月中旬,两个男生要离校了,而那时我们三个女生都还没有答辩。就这样大家一起出去吃最后一顿饭,一共五个人。原来我们有一群人,后来人越来越少,因为两年制的同学都毕业了。我们去了平时不去的馆子,点了很多菜,却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两个男生说着离校要办的繁杂的行政手续,说着以后的工作,C把女朋友的照片给我们看,而我们还在看不到头的论文修改里,心里如何也放松不下来。我们一口酒都没有喝,饭怎么吃完的我已经忘记了。饭毕穿过昏暗的校园,从费彝民楼走到蒙民伟楼,这是在学校里和建筑系有关的两座大楼,与我有关的却只有一座。

还有一次聚餐是全班,说是全班,去的人也只有不到二十个。我和室友也去了。一共有两张桌子。隔壁桌的女生不停地过来劝酒,手里拿着一杯千杯不会醉的可口可乐,劝男生拿酒和她们干杯。后来有同学拿出相机来给每个人拍一段视频,每个人对着镜头说那么一句话。

“你们好,我是MG2136001号。”开头是这么说的,郑重其事得好像是为很久远的岁月准备一样。

还说了什么,我忘记了,大概也是美好祝愿:“祝你们人生美满,平安喜乐。”再后来他们去KTV,我和室友回去接着写论文。

本科毕业的时候,也有散伙饭。全班同学都聚在一起,去的不是学校后街平时常去的小馆子,而是再贵一点的饭店。在亮黄色的灯光下,菜好像体面了些,这些要毕业的人好像也体面了些,这混沌的大学生涯,似乎也因为这结局,在这一刻体面了些。

人都来了,平时矜持的、冷艳的、只顾玩游戏的、闹失踪的,都出现了。后来喝多了,有人躺在门口的花坛里打滚,又哭又闹。晚上我们走到湘江边上,躁热的江风吹过来,我坐在那里看他们在马路边哭闹,小心翼翼地隐形,不说一句话。

那一年,我因为大学期间几乎没有好好上过一门课,毕业的时候学分尚未修满,延迟毕业。

寝室北边的走廊里总是有人在收拾行李。巨大的纸板箱,一个个尚未打开,整齐地靠着墙壁。要丢掉的衣柜、鞋架都被抬出来。每天我开着门通风,走廊里的声音都传进来。透明胶带被撕开的声音似乎一直没有断过——“刺啦,刺啦。”打包好的箱子有些就堆在走廊里,等着快递员过来取走。后来人越来越少,再后来,只剩下一条空荡的走廊和几个被丢掉的空的布衣柜。走廊里的白灰抹面有些地方脱落了,露出灰色的水泥,偶有小纸片在地上飞。空荡荡的。小灰猫会跑到走廊上,从衣柜上的破洞钻进去,躲起来往外面看。

六月末尾的时候我终于答辩并顺利通过。答辩结束后,还是按照导师的意见进行了一周的修改,不然我的论文得不到她的签字,还是无法毕业。她的口头禅是有底气的。这么长时间里,耗在一件完全不喜欢并且觉得是一件非常不可信的事情上,让人十分怀疑自己的价值。有时候我疑心此后的人生里此类事件会一再而来,如果总是这样委曲求全做不喜欢的事情,那么也许是时候改变自己的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