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肖普之夜

(一)

那次去母校做了一场讲座,情形可谓惨淡。原本可以坐六十人的教室,只来了十几个人。活动的组织者小赵站在教室门口,着急地搓手,眼看开讲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人来,他也只好死心了,跑过来悄声跟我道歉:“老师,实在是对不起。马上要考试了,学生们可能都忙着复习功课去了。”我嘴上虽然安慰他说没关系,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小赵做完开场白后,底下学生稀稀疏疏的掌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轮到我上场,原本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拿在手上就像是个笑话,因为一眼看下去,那些学生都在埋头看书、玩手机,有些甚至戴上了耳机——那一刻我连逃走的冲动都有了。

勉强开口讲了几句,声音由话筒传出去,又寂寞地弹回来被我咽下。正当我犹豫着还要不要说下去时,门口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我认识,是我同学小光,女的抱着一摞书跟在他身后。我们遥遥点头致意,第一排是空的,他们找了个中间的位子坐下。终于有个熟人在了,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原来我和小光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现在他留校任教。他坐下来后,冲我笑了笑,又对坐在他旁边的女士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女士频频点头,转头专心地看我。我往左边走,她看向左边;我往右边走,她看向右边。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我身上,让我心生感激,本来停顿的思路也顺畅了起来,自信心也恢复了。

到了提问环节,我知道这将是最尴尬的时间段。我心里怪小赵看不清形势,大家都这个样子,期间还有几个人从后门悄悄溜走,你居然还问大家有没有问题想问,还有比这个更难堪的吗?话抛了出去,小赵自己也意识到了,瞥了我一眼,又负罪一般缩了回去。教室里静默了片刻,小光同情的目光也投向了我,忽然有个声音响起,“老师,您刚才提到的现代性,怎么去定义它?”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位女士在问。我又一次心生感激,定了定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了她。我不去看那些陆陆续续离开的人了,眼睛专看着她,她也认真地看我。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她又在我的回答中提出下一个问题,我又接着展开了我的论述。

我们的一问一答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小赵、小光和我们。她提问题时冷静到位,精准地抓住我论述中的疑点,并逼迫我往更细致深入的层面去思考。如果不是小赵打断我们,我们可能还会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小赵提议去学校东门的烧烤店边吃边聊,我们欣然同意。一出教室门,夜晚的凉风从山谷间吹来,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们一行四人,并排走在母校的春晖路上,脚步轻快。小光介绍那位女士给我,“我同事,余音。”我问名字怎么写,那位女士自己开口了:“余音缭绕的‘余音’,好记吧?”我说好记。

她个子不高,只到我肩头,扎着马尾辫,脸圆圆的,素面朝天,戴着黑框眼镜,言谈之中有一种要把人拽进去的力道。很久没有回母校了,沿着春晖路,转到春华路,沿路的教学楼、女贞树、大草地,都有学生时代的回忆。我本来想跟小光叙叙旧,余音却没有停歇,“你刚才提到毕肖普的《夏梦》,开头不是‘少有船只可造访/凹陷的码头’吗?”我给出答案,她兴致又上来了,提起毕肖普的其他诗:“这儿是海岸线,这儿是海滩;这儿,消瘦的地平线背后是少许风景……”她娴熟地背诵起毕肖普的《抵达圣图斯》。我与小光对视了一眼,小光撇嘴笑了笑。背完后,她兴奋地说:“我太爱这首了!你觉得这首诗中的‘海’有什么深层的意蕴?”我一时间无法回答她,但她认真的眼睛执着地看着我,叫我无来由地心生愧疚。

出了东门,在烧烤店坐下。在等烧烤上来的时候,她把那一摞书放在桌边,我看过去,都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诗集,有奥登、曼德尔施塔姆、狄金森、阿米亥、辛波斯卡,还有毕肖普。我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这么多诗集!”小光笑说:“余音是我们学校的大诗人呢!本校的毕肖普。”余音伸手轻轻打了小光一下,“不要在老师面前乱说了。我就是乱写的。”小光把毕肖普的诗集抽出来,跟我说:“她能背里面的每一首诗。”我咂咂嘴,“好厉害!”余音倒没有否认这个,带着期待的口吻问我:“你喜欢毕肖普吗?”见我说喜欢,她激动起来,全身紧绷,双手握拳,忽然又张开,“太好太好了,终于遇到一个知音了!毕肖普我太爱太爱了,我熟读她的每一首诗。我觉得我的灵魂随着她的诗句在发烫!”说完,又一次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