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6/8页)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妈妈”。凤招没有回应。母亲跟我说:“你去提一桶冷水来,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我说好,跑回去,吃力地提了一桶凉水过来,毛巾也拿上了。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腾腾,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我拎过来的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忙着给尔雅洗。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一下子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给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凤招说好。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凤招说好。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有了一点儿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放到床上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云松爷去世那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泥路、柴垛、屋顶上面都积了一尺高的雪。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服裤子,身上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大家都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坐在一旁被众婶娘包围着,而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儿,她没有去管。云松爷的狗蹲在尸身一旁,有人过来它让让,人走过去,它又蹲回去。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了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跟着去了。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事,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受?!”凤招冲了过来,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此时说话了:“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都无话。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在蒙眬的睡意之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我没在意,翻了身继续睡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和云海爷的声音,夹杂其中的是凤招的声音。我立马起床,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现在倒在稻场上,没有人去扶起,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说!”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