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走到村口时,母亲突然说:“我有点儿后悔说那句话。”我问什么话,母亲说:“就是让她明天再来看电视的话啊,么人晓得她一个明天两个明天,都一个月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母亲瞪我一眼,“你还笑?有时候我几不愿意做饭的,在工地上累得要死,回来就想随便泡点饭吃算了,但是人家在,你又不好意思让人吃冷饭,我只能打起精神来重新做饭。”我叹了一口气,“你直接跟她说嘛,哪里有在别人家吃喝这么长时间的,她自家都不开火?”母亲说:“她还真不开火。她家灶屋屋顶都塌了,哪里去做饭?她也懒得叫人去修。”
过马路,进了毛兵超市,母亲走到生肉柜那头,准备买几斤猪肉。我跟在母亲后头,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看,是彩珠娘。她笑了起来,“我说为么子这么眼熟,还真是你啊。”她又捏捏我的手臂,“你又胖啦,看来外面油水好。”我说:“我要减肥咯。”她说:“有么子好减的?胖胖巴巴的,有福气。”她手上拎着一袋剁好的排骨,我不由分说地拿过来给她拎着,她说:“还是你好啊,不枉我心疼你一场。”小时候母亲没奶,彩珠娘常把我抱过去喂奶。
母亲买好了肉,看见彩珠娘,也笑了,“你倒是好精神,又买排骨。”彩珠娘撇撇嘴,“哪里是我要吃?我屋儿媳妇不是有了么……”说着看向我,“你么会儿带个女伢儿回咯?”我说:“我不急,我还小。”彩珠娘轻轻打了我手臂一下,“净瞎说!你还小?!全垸就你和我屋云峰,还不说亲,你老娘么不急?你要说云峰屋里这个样子,她老娘——”彩珠娘哽了一下,“又这么样,说不上亲是没得办法,你条件好好的,要抓紧咯。”我忙说好。彩珠娘想起什么来,扭头问母亲:“我姐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在你那里?”母亲说是。彩珠娘咂咂嘴,“没得办法!么样说她好嘞?!”
母亲买的肉,我也给拎上了,彩珠娘挽着母亲的手在我旁边走。母亲说:“你姐还不理你?”彩珠娘说:“她啊,还不是为了云峰的事情。年前云峰给我五千块,叫我帮忙把他家那个灶屋屋顶修一下。我就跟我姐说这个事情,她一听倒好,非要我把五千块给她。她也不想想云峰为么子不肯直接把钱给她,还不是怕她跟以前一样,一赌就全部输光咯。她就说,钱不给她,她宁愿灶屋这么塌着。我就跟云峰说这个事情,云峰一再让我把钱守住,莫给她老娘。这下好了,我姐就以为是我故意扣着不把钱给她,跟我记上仇咯。”
我插嘴问彩珠娘:“那没有灶屋她去哪里吃?”母亲看了我一眼,“你说嘞?”我一下子明白了。彩珠娘声音越说越大,“你这是第三家咯。之前天天跑我屋里去,我们在吃饭,她就跑来,说反正她儿子的钱在我这里,她一定吃回来。你说气不气人?但这是我亲姐,我能说么子?吃就让她吃呗。总不能看着她天天在武林那麻将馆吃方便面。人家会说亲妹在一个垸里,都不管她。吃了四十五天,我媳妇儿实在受不了咯,就跟她说不能天天这样,她就气到了,说是我挑拨的。唉哟,气得我呕血!她来是没有再来,结果跑到枫林家里,在人家屋里看电视看得太晚,人家吃饭她也跟着吃,吃了一个月,枫林家里的人也说话了。她又跑裕华屋里,又是这样。我没想到,她现在又到你屋里去了。”
彩珠娘说着说着颓丧起来:“我也不想管她咯。凭么样对她好,人家都说你不是。”母亲沉默一会儿,说:“想想人家也可怜,无依无靠的。”彩珠娘激动起来:“有么可怜的?同样是寡妇,你看看人家王凤,屋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还种了七八亩地,顾自家吃喝没得问题,还跑到榨油厂打一份工,你看人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母亲又宽慰了她几句后,渐渐无话,水泥路上只有我们走路的声音。到了我家附近,彩珠娘向我家探头看了一眼,“她还在?”母亲瞅了一眼,“在,我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彩珠娘从我手中接过排骨,待要走,又没走,从口袋里摸出几百块钱,塞到我母亲手中,“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几百块你拿着,就当是她这么长时间的伙食费。”母亲忙把钱还过去,“你这是搞么子鬼?!都是自家人!”彩珠娘又把钱塞到我手上,“接咯!”不等我说话,转身快快地走开。我去追她,她转头说:“你不听话是啵?再过来,我生气了!”见她语气很重,我只好停在那里,回头看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回去咯,以后我再找机会还她。”
黄瓜肉丁、煎茄子、西红柿鸡蛋汤,再配上几道凉菜,便是晚饭的全部了。摆好碗筷,母亲上楼去叫两个侄子,我去一楼卧室叫我父亲。正在放《新闻联播》,父亲不在,碧珠娘靠在沙发上,倒是没有睡着,眼睛盯着电视,可感觉更像是发呆。我问了一声:“碧珠娘,我爸呢?”她回过神来,“我不晓得哎。”她鼻子嗅了嗅,“饭熟咯。”说着起身往厨房走。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本来个子就很小,现在年纪大了,人更像是缩小了一号,衣服松垮地挂在身上,上衣还是我跟云峰上中学时穿的校服,里面衬衣的领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裤子上沾了很多棉絮,她也没去管;花白短发,眼袋沉重,皮肤暗黄,走起路来却是急急的,更接近于小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