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狗的人

有一位姓黄的老师,她是搞电影的,每次聊天都能在信息量上全面碾压我。基本上,不论问她什么关于电影的问题,都能得到肯定而自信的回答。比方说,如果我问她:“你能评价一下迈克尔·法斯宾德的演技吗?”她会说:“能。”然后平淡而详实地从他的第一部片子讲起,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如果我问她:“你能推荐一部描写神经病的电影吗?因为我最近要写一个神经病。”她会说:“能。”然后她会说出大约二十部关于神经病的电影。如果我问她:“你能买我的影视版权吗?”她会说:“不能。”然后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她推荐的神经病电影,我看了七八部就够了,因为其中有一部叫《七个神经病》,一下满足了我很多需求。我看这片子的时候,看了十分钟,就跳起来,激动地发微信给黄老师说:“哎哎!这事儿我知道啊!这不说的那谁吗?”黄老师问:“那谁?”我自信地答道:“陈恳啊!我没给你讲过他的事儿吗?”黄老师啐道:“呸,没讲过,什么破名字。”

陈恳这个名字确实不怎么样。不过黄老师也没什么立场说人家,因为她自己的名字叫黄士奇,每次送快递的一来,全公司就要大笑一番,觉得快递小哥在喊哈士奇。黄士奇的故事以后慢慢就会讲到,现在先说说陈恳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从一条哈士奇身上开头的,这真是宿命。

陈恳是东北人。他来北京上大学,学的是美术,那是十几年前了。毕业以后,他在一个小工作室实习,住在南二环。那个地方有一处很格色的小区,里面全是一种介乎板儿楼跟别墅之间的不伦不类的建筑。据说十几年前北京房地产市场刚刚起步的时候,南二环无比荒凉,没人愿意开发,地很便宜。这地方的开发商就造了一些看起来很贵的大面积户型卖给有钱人,其思路大概跟如今在六环外或者北边山里买个别墅差不多。这么一来,该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这么多年既没有拆迁也没有翻盖。陈恳住的地方跟这小区一街之隔,塔楼林立,破旧不堪,他住在地下室里,跟颜料和画布挤在一起。

陈恳很不愿意在屋里待着,因为没窗户,太憋闷。下了班,吃完晚饭,他要在附近溜达到很晚,回到家里也就是睡个觉,没别的可干。夏天的一个傍晚,陈恳遛着遛着,忽然感觉有人跟踪。此时他正好走到一处僻静的两楼夹道,左右无人,只有一盏盏凄惨的路灯。他察觉到被跟踪了之后,进行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比方说是拔腿就跑还是转身一战,以及歹徒为什么要挑上他这个穷鬼之类的。

结果他斗争完了,猛一转身,吃了一惊。身后没有人跟踪,只有一条哈士奇。他俩在两盏路灯之间默默地对视着,彼此都有两个影子,其中一对交叉在一起,像在握手。仔细一看,这条哈士奇很干净,脖子上戴着项圈,遛狗的皮绳别在里面。狗歪着脑袋看他,尾巴往一边使劲甩。陈恳看了半晌,刚准备开口说话,忽然“咔嚓”一个响雷,接着连掉点儿的过程都没有,暴雨倾盆而至,一人一狗瞬间就被浇透了。

最后陈恳把这条狗带回了地下室。当然,他先是在雨里发了会儿呆,又喊了几声,还拉着狗走了几圈,走得连肚脐眼都淋湿了,也没找到主人,只好回家了。他们家实在太简陋了,既没有吹风机,也没有烘干机。他只好拿了条自己的毛巾,把狗上下擦了个半干,等到想擦自己的时候才想起来,妈的,应该先擦人再擦狗。他看狗有点哆嗦,但还强作笑容,一副二货的样子十分可怜,就把它抱过来,靠着墙,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陈恳就拉着狗出门找主人。他觉得主人肯定比他还早就得出门找狗,要不然心也太大了。可是没见着。他又想,就算找不到主人,肯定有街坊大妈知道这是谁家的狗。于是他拉去居委会,问大妈。大妈一看,惊道:“哎呀妈呀,这是狼是狗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小区里也没有寻狗启事。陈恳没办法,把狗带回地下室,锁上门,自己先上班去了。

养过哈士奇的人读到此处,肯定要以手掩面,心说:完了。诚如其言。晚上下班,陈恳一开门,吓得差点坐地上,以为家里进了贼。那只哈士奇把房间里的所有袋子都拆开了,所有抽屉都翻开了,所有柜子都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惨不忍睹。它在每一卷画纸上都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人们形容书法作品常用“力透纸背”,陈恳看了以后连连摇头,叹道:“这他妈才叫真的力透纸背!”一口咬到骨髓,整卷都透了,没一张幸免。这还不是最惨的。它还吃了颜料!地上和墙上涂满了各种颜色的爪印,还有些从形状上无法分辨是用哪个部位涂的。哈士奇坐在屋子正中,表情严肃,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它可能最后一口咬的是红颜料,嘴上像涂了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