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出租车(第3/6页)

晋师傅拿手背抹了把脸,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没事儿吧?”

捷达司机愣了一下,说:“好像没事儿,你呢?”

听到此处,我差点没让口水呛死。

自那之后,晋师傅放弃了黑车。此时天降奇缘,同一大院儿的一位姓秦的老师傅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开双班儿。这位秦师傅有“个体出租”执照,车是新换的,老师傅开车在意,保养及时,车况非常好。晋文山问他:“秦师傅,您知道我刚把人车弄河里去了吗?”秦师傅说知道。晋文山又问:“那您还信得过我给您开夜班?”秦师傅说,就因为知道这事儿,我才找你。把晋文山说得晕头转向。

北京个体出租车牌照极少,十分金贵。牌照对应的车管理严格,不能说换就换,所以车对这些老师傅来说就是命根子。那几年,他们不用交份儿钱,一个月挣下来,除了油钱保养,车辆损耗,加上交点微不足道的税,剩下都是自个儿的,十分令人眼红。秦师傅说:“小晋啊,你开我的车,可就不能当晋疯子了,你车门子上印着‘个体出租’这几个字儿,本身就招事儿,咱们开车必须得规规矩矩的,知道吗?”晋文山说:“知道了,我不走河边儿。”说完一点火走了。秦师傅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实际上,晋文山比以前确实老实多了。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开快车,不斗气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开车除了要注意行人,还得注意车,因为车跟车一旦出了事儿,动静还是挺大的。但是由于开的是夜班,路上车少人稀,他总是以限速以内的最高时速行驶。半年下来,秦师傅一查,一个违章都没有,挺满意。每次交车,秦师傅只嘱咐一句:“别超速!”晋文山答说:“哦。”

那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下起毛毛雨来。这种雨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站在雨里,一会儿全身就能湿透了,十分讨厌。路上凉津津的,又湿又滑,像被猫舔过似的。当时从西郊进城,已经修好了几条联络线和高架,晋文山接了车,在西郊转了一圈没有活儿,准备走其中一条联络线去城里趴酒店。上联络线前,他停在白线上等红灯,红灯在湿漉漉的柏油道上投下一团口红似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想起秦师傅的女儿。晋文山说,这姑娘比他大三岁,叫秦琪淑;她跟秦师傅说自己是外企的白领,实际上是俱乐部里跳舞的。我听完这段描述,脑子转得十分吃力,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信息。比方说,晋文山可以这么讲:“我是七六年的,秦琪淑是七三年的”。但是他却用了“大三岁”这个显然带有抱金砖指向性的说法。

这时候,右边的车道停下一辆车,晋文山感觉到,那辆车在毛毛细雨中摇下了车窗,司机从里面在看他。他只用余光就能知道,又是那辆尼桑。这是一辆1991年的墨绿色蓝鸟SSS,已经很老了。车身重新喷涂过,尾翼和排气管显然进行了改装,镀了锌;同样电镀的轮毂闪着战斧似的寒光。在西郊,很多人见过这辆车,它总在12点以后上街,像一头莽撞的小兽,到处惹麻烦。它马力大,提速快,转弯灵活,喜欢急冲猛跑,疯狂变线。开车的是个黄毛小伙子,西郊的夜班司机们不认识他,咸称之为“那个傻×”。现在这小子已经出名了,大家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上报纸和电视的时候都叫“小轿车司机”。

这辆车几乎每天都跟晋文山碰上。它喜欢在红灯线上跟并排的车拼起步,几乎百战百胜,因为没人乐意搭理他。其实晋文山也不乐意搭理他,只是起步本来就快而已。几次跟晋文山并排起步,结果都大出这辆蓝鸟所料。晋文山的提速太快了,你坐在他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发动机转速逐渐加快,然后以摘挡和离合器的声音为标志,突然降了一个高度,并以稍微缓慢一些的速度继续上升,如此往复。你感觉不到空挡那一瞬间的降速和后挫感,因为他选择换挡的时机就像屠夫寻找牛脖子上的关节,批砉导窾,流水行云。而那辆蓝鸟,晋文山只用了两个字儿形容它的司机:傻踩。他似乎以为在转速尽可能高的地方换挡会获得更好的动力,而且不管晴天雨天,水泥柏油,他换挡的节奏听起来是一样的。这说明他就是傻踩,没什么经验。一开始,蓝鸟只是偶然跟晋文山比过几次,都输了之后,表示不服,整晚上在大街上找他。晋文山说:“那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能是进排气都进行了改装。”我问他:“是不是那种排气管特别粗的?”晋文山说:“不知道,我很少看别的车的排气管,都是别人看我的。”

八月那个下雨的晚上,晋文山看着红灯的倒影,想着怀抱金砖的秦琪淑时,那辆蓝鸟缓缓停在了旁边,还摘空挡轰了两脚油。彼时,蓝鸟的司机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将在这个夜晚永远地告别他热爱的马达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