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词调破法、标点之讨论(第2/4页)
我把“春风” 解释作阮咸,因为调养乐器的动词,只有阮咸和琵琶用“拨” 。奏阮咸可以简称“拨阮” 。在这首词中,“春风” 肯定是指阮咸而不是琵琶。何以见得?因为第三句只照顾到筝,而不联系以大乔奏的乐器。筝与琵琶都是主奏乐器,而阮咸常常是伴奏乐器。所以我把“拨春风” 解作“拨阮” 。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二句、第三句已被人读成:“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我看到过的最早的标点本,是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白石道人词笺平》,著者是陈柱尊。以后,差不多所有姜白石词的注释本,都用这样的读法:把第二句改为五字句,而把“雁” 字和“啼秋水” 结合为一句。这样断句,根据的是万树编的《词律》。此书中所选定作为标准格式的是一首蒋捷的《解连环》,这两句是“编琼甃小台,翠油疏箔” 。此外,还可以参看其他两宋词人所作解连环词,例如周邦彦词云:“似风散雨收。” 杨无咎词云:“但只觉衣宽。” 张东泽词云:“更细与品题。” 它们都是以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姜白石这一句的句法,确是和它们不合。但是,周邦彦是知音律,自己能作曲配词的,他定下了句格,不知音律的词人就只能依着他的句格写,而不敢改变。姜白石也是一个知音律的词人,他也能作曲配词,他作《解连环》词,在句法上略有改动,而不妨碍曲律,有何不可?现在,硬要把姜白石的词句合于周邦彦的句格,削足适履,使这一句成为非常欠通的“小乔妙移筝” ,虽然成为一个五字句,但还不是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而是二三句法,其实改了还是不合。许穆堂《自怡轩词选》收录了姜白石这首词,他以为这是一个九字句,读作“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加了一个注:“小乔下九字断句,与周作不同,想可不拘。” 这是他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个疑问,只好两句并一句读,却不知从来没有这样的词句。
《乐府杂录》云:“筝只有宫、商、羽、角四调,临时移柱,以应二十八调。” 可知移柱是为了配合各种宫调,是弹筝的特技。王建《宫词》云“玉箫改调筝移柱。” 晏叔原词云:“却倚鹍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姜白石也有“玉友金焦,玉人金缕,缓移筝柱。” 筝有十三弦,一弦有三柱,共三十九柱,斜列如三行飞雁,故又称筝雁。贺方回词云:“秦弦络络呈纤手,宝雁斜飞三十九。” 洪景伯词云:“风鬟飞乱,寒入秦筝雁。” 赵虚斋词云:“何人金屋,巧啭歌莺,慢调筝雁。” 晁次膺词云:“旧曲重寻,移遍秦筝雁。” 这里更是明白说出“移筝雁” 了,可以证实姜白石的词句肯定是“小乔妙移筝雁” ,而“移筝” 是不通的。可是,夏臞禅校注姜白石此词,却肯定“移筝不误” 。这已使我诧异,底下又引冯延巳词“谁把钿筝移玉柱” 来作证明,真是不可思议。冯延巳明明说是“移柱” ,夏老却用来证明“移柱” 即“移筝” 。
姜白石把五四结构的两句改为六三结构,自有他的音乐根据。读者只能依据文义断句,移的是筝雁(柱),而不是筝,那就不能为“雁啼秋水” 这个成语所迷惑,而硬把一个“雁” 字拉下来。
“啼秋水” 是一个用得很巧的双关语。既以筝柱比之为雁,于是词人就以筝声比之为秋水上的雁啼声。元代词人吴元可词云:“弹筝旧家伴侣,记雁啼秋水,下指成音。” 但“秋水” 又为历代诗人用以比拟妇女美目之词,故“啼秋水” 亦可作“泪眼” 解。张子野词“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草堂诗馀》即引白居易诗“双眸剪秋水” 来作注释。姜白石这一句即转到弹筝人的姿色。柳,指眉;云,指头发,故下句云:“更何必十分梳洗?” 如果把“雁啼秋水” 连结成一句,则上句成为不通的“移筝” ,下句“柳怯云松” 也无法理解了。
不过,周邦彦诸人所作,“水” 字处是韵,故夏臞禅亦在“雁啼秋水” 句下用句号。现在,我既以“雁” 字还给上句,则尽管“水” 字仍是韵脚,却只能用逗号了。这是乐句与词句的参差,对歌唱没有影响。杨升庵《词品》中已说明这一现象,万树《词律》中也常有例证。
(三)李清照词的标点
《幻洲》第二卷第四期上,有一位闻涛先生做了一篇尖刻的文章,校订胡云翼的《李清照词》的标点,指出了六项标点的错误和数处文句的不妥。对于后者,我也觉得有同样的不满,而对于前者,我却觉得校订胡云翼的闻涛先生,自己也错了不少。看闻涛先生的文章的时候,我手头不曾有胡云翼标点的《漱玉词》,也没有一本任何版本的《李清照词》,只凭着自己对于旧词的句律方面的一些儿记忆,妄指了闻涛君的错误,曾写了一段短文寄去,至今也不曾看到什么更正,大约“十字街头” 的编辑先生是不愿替闻涛君改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