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讲:古诗十九首·其十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一首关于星空、关于神话的诗。

我们现代人生活好了,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了,但我们同时失去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点是我深为惋惜、很想提醒大家注意的,那就是我们失去了夜晚的星空。在我们成都地区,由于大气污染,夜晚已经看不到几颗星星了,偶尔能看见的,只有太阳系里面的几颗行星,而大量的恒星我们看不见了。大家知道吗?天空上有八十八个星座,在我们北半球,至少能看到四十多个,但是诸位可能一个都没看到过了。我现年八十一岁,在我的童年时代,夏末秋初的夜晚,就能看到一条浩浩荡荡的天河,在我们头上无声地流过,从正北向正南方向划过天空,这在《礼记·月令》里就有记载,叫“汉案户”。“汉”就是天河,“户”是指门户,因为那个时候北方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开门都是向着南方的,所以从门洞里就能看到由北向南的天河。如果时令再晚一点,天河的方向就会变斜,古代民谣把这种天象叫“河射角,堪夜作”,《礼记·月令》里也有记载。我小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晚,常常是一家人坐在星空下,一边乘凉,一边遥看天上的星星,大人就会告诉我们哪里是天河,哪里是什么星,就要讲故事给我们听。这是我比各位年轻的朋友们幸运的地方,头脑里还有许多关于星空的生动的记忆。这种记忆是终生不忘的。

星空里有许多神话故事,比如像天河和牛郎星、织女星,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悲剧故事:他们本来是一对恩爱夫妻,王母娘娘嫌他们不好好干活路,就划了一条天河,把他们隔开了。关于这个神话故事的最早的记载,就是我们现在要讲的这首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就把神话故事里的两个主角点出来了。“迢迢”是形容很长,在这里是说牵牛星座的三颗星拉得很远。这三颗星在天河东岸排成一条直线,与天河平行。在神话故事里,中间那颗很亮的星是牛郎,他挑着一对箩筐,分别装着他的两个儿子,就是一前一后稍微暗一点的两颗星。在天河的另一边,与牵牛星隔河相望,有一颗比牵牛星还亮的星,在天文学上把它叫一等星(牵牛星座中间的那颗是二等星),在它下方有两颗暗一些的星,左右分开,和它组成一个三角形,这就是织女星座。古人根据他们对生活的观察,把这三颗星想象成坐着的织女,两边是她踩动织布机的两只脚。“皎皎”是又白又亮,既是说那颗一等星,也是在形容那个想象中的织女。本来“河”是指黄河,“汉”是指汉水,这两条河都是东汉年间文化中心地区能看到的大河,所以被用来指天河。

篆文 弄

接下来这两句,就是我们中国古人在发挥他们的想象了:“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古代传说中,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孙女,她每天要织好锦缎,在天上铺成云霞,叫“天孙织云锦”。“擢”者升起也,这里是说把手抬起来;“纤纤”是细而柔嫩;“素”是白,这些都是在说织女那双织布的手很美。在我们的第五讲中,也有一句“纤纤出素手”,也是形容美女的手,但是那里用的是“出”,是说那位歌女坐在那里,把她的手显示给别人看;这里的织女是在劳动,所以用的是“擢”。这种词语的选用非常传神。这个“弄”也很形象:小篆的“弄”字是上面一块玉(古文字玉,不是王),下面两只手在那里把玩,这就叫“弄”。“机”是织布机,“杼”是梭子,织布的时候要靠两只手来回丢梭子,所以要用“弄”。“札札”是形容脚踩织机时,发出的那种“叽嘎叽嘎”的响声。

但是,织女织来织去,却“终日不成章”。“章”是图案花纹。织女在那里忙来忙去,怎么没看见织出什么图案来呢?原来,她“泣涕零如雨”,织女在悄悄地哭,还哭得很伤心。“泣涕”是无声地流泪,“零”是落下,我们经常说的“七零八落”,就是用的“零”字的这个意思;“零如雨”就是泪如雨下。这个“雨”要读“yu”的去声。

织女她在伤心,织不下去,为什么呢?这个古老传说的悲剧性就出来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织女在思念天河对岸的牛郎。天河把他们夫妻分开了,这种分离是痛苦的,织女不能忍受。天河水那么清亮,水也很浅,只有薄薄的那一层;而且,我们从下面看上去,天河两岸的距离没有好远嘛,但是就是过不去,他们隔着这一条水汪汪的天河,夫妻二人只能四目相望,连话都不能说!“复几许”就是没有多远。这个“脉脉”,本来正体字是“眽眽”,是目旁,形容人的目光,我们说“含情脉脉”,就是说目光中间含着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简体字把它简化成中医摸脉的“脉”,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这个目光和摸脉有啥子关系,哪个人讲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