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第3/15页)
等了一阵,腹部的痛感稍减,方子衿走出去叫人,才知道整个医疗队无一幸免,此时全都出了状况。好在有彭陵野这个正常的人,进入女厕所,将李淑芬抱回房间。方子衿和其他人一起打开药箱,先往自己口里塞了两颗土霉素,然后才来到李淑芬的宿舍,喂她吃过药,再张罗为她洗身子。
方子衿在澡盆里放了大半盆水,然后扶起李淑芬,动手脱她的衣服。
李淑芬冷冷地说,你不用做这些,我不会改变啥的。
方子衿猛地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很想转过头看看她的脸。她的那张脸,自己太熟悉了,熟悉到了陌生的程度。方子衿忍住了要看李淑芬的念头,继续脱她的裤子。大概闻臭的时间长了,鼻子有了承受力,竟然不觉得那么臭了,倒是李淑芬那副身躯让她觉得恶心。她的乳房完全下垂了,像两张烧饼贴在胸前。胸部之下,肚皮开始迅速突起,站着的时候是浑圆浑圆的,一旦蹲下,就变成了一圈一圈的,像围着一些肉圈。两条大腿就像两只象腿,腿上的肉松松垮垮,加上浮肿,更是大得夸张,用手指在腿上按一下,一个圆圆的洞,半天起不来。方子衿想,如果自己的身子变成了这样,会令自己都厌恶的,那真的生不如死。
李淑芬说,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吗?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十四级,是高干了。可事实上,我到现在还是行政十七级,是个副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方子衿觉得好笑,她是否正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要怪只怪她找了个“好”老公。想一想,苦的显然不是自己一个人。人的痛苦来自欲望,她的欲望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爱自己的丈夫。李淑芬的欲望是能当上高官。
第二天,医疗队开始看病。与她前一次参加医疗队的情况恰恰相反,妇科门前几乎见不到人,连孕妇都难以见到一个。县医院只有一名妇科医生,原在津口当医生,被打成右派,回到了灵远。第一批摘帽的时候,她也在之列,县里安排她进了医院,不算干部编制,以工代干。她对方子衿说,都是苏修害的,大家都没饭吃,饿着肚子没劲,晚上也不干那事了。所以,怀孕的少了,妇科病也少了。
方子衿坐在诊室里无聊,干脆去别的科室瞎转。最繁忙的是内科,那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菜色,像发过的面一般,比平常人大一号甚至几号。有些人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黄色,像晚期的黄疸病人。很多病人已经无力行走,是被人抬着送来的。有病人家属见方子衿穿着白大褂,知道她是医生,求她看看自己的妻子,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她不忍心,过去看看。
女人躺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盖一床破被子,脸看上去像是一只白色南瓜,圆圆的,胀胀的。女人已经昏迷了,深凹的眼睛紧闭着,成了一条缝,感觉不到胸脯的起伏。方子衿伸手按了按女人的脸,按一处,立即呈现一个凹洞,很长时间起不来。这张脸仿佛已经不是脸而是一团面,按哪里哪里就凹陷下去。她揭开被子,查看女人的肚子。肚子鼓胀成了一个圆球。全身只有这一处的皮肤异常光滑,像是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泛着青光。也只有这一处按下去不会出现凹陷。她拿了一下女人的脉,脉象极弱,生命像彗星闪过之后留下的余光,顽强地挣扎着不肯消失。
方子衿离开病人,走进诊室。颜青山正在看一个浮肿病人。病人说,医生,你看看我的脚,说着自己动手,在腿上按一下,又一下,再一下。他的手指就像一双走在沼泽地里的脚,往前踏一步,那里就留下一个深坑。脚抽起来了,坑还在,四周的淤泥缓慢地蠕动,久久无法将那个足印抹平。颜青山看多了这种病例,无动于衷,对病人说,行了,行了。转过头看到方子衿,问她,你有事?方子衿说,外面有个病人需要急救,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险。颜青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站起来。方子衿以为他会和自己一起去外面看病人,结果却错了。他把她拉到一旁,对她说,不是我不治,我也没办法。你看吧,这么多人得的是同一种病,饿的。我们有么办法?无论开么药方,去了药房,回复只有一个:没有。方子衿暗自一惊,问,连最普通的药也没有?颜青山说,不是没有,而是被严格控制。方子衿说,那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颜青山苦笑了笑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她的心猛地一紧。当初自己立志学医,不就是要救死扶伤?现在呢?一瓶葡萄糖就可能救活一条命,对于医生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救命方法了,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无助的感觉,就像当初听到父母死去的消息,想抓住什么面前却只有空气一样。她想哭,整个人仿佛在酸液里浸泡着,浑身酸得发软,就是没有泪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