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你说梦话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第4/15页)
在派出所改完户口出来,已经接近中午。方子衿去派出所侧面的脚踏车棚里将脚踏车推出来,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蹬了几下,抬起脚正要坐上去,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边有一个修鞋摊。她抬到半空的脚放下来,脚踏车也停了。自从将方叔叔和修鞋匠联系上之后,只要在街上遇到修鞋匠,她都会上前去核实一番。这次倒是奇了,那个修鞋匠明明坐在街边修鞋,见她调转脚踏车,立即将东西一收,挑起担子就走。
他这一走,更让方子衿起疑。她再次跨上脚踏车,奋力蹬了几下,追过去。她在后面喊,同志请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修鞋匠快步拐进一个窄巷子。她骑着脚踏车追进了那条巷子,叫道,修鞋的师傅,请你等一下。前面那人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的两边堆放着许多东西,杂杂乱乱的,人来人往。修鞋匠快速地往前走,肩上的担子磕磕碰碰的。方子衿知道,自己骑着脚踏车,如果冲进这条巷子,一旦碰上某个人,立即会引起一场大乱,那样,修鞋匠肯定趁机溜走。巷子那么窄,人又那么多,她很难避免这一点。她连忙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迅速磕下支架,上了锁,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修鞋匠舍不得扔掉肩上的挑子,终是给方子衿追上了。
方子衿一把抓住他肩上的担子,说你等等。后面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经愣住了。两人在那里站了好一刻,陆秋生说,让我走吧。说着,抬腿继续向前走。方子衿赶上几步,再次抓住他的修鞋担。她心里也不明白,抓住他干什么?他们能说什么?她心里有许多话,一句都没法说出来。她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这道天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想不明白。她本能地觉得,如果和他多说几句话,自己未来的命运,就会多几分不测。
陆秋生再一次执意要走,方子衿仍然抓着他的担子,不肯松手。
两人一直关注着对方,没留神有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这是一男一女,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那女的对方子衿说,同志,他对你做了么事?听到这话,陆秋生的脸顿时白了,整个人突然间矮了半截。方子衿心中亦是大骇,她知道,自己如果应对不好,引起这两个红袖标的怀疑,立即就会被请到居委会。进入那里,无论是她还是陆秋生,都得通过自己的单位开证明来证实自己的身份。真是这样,陆秋生的右派身份无可隐瞒,而方子衿竟然和一名右派拉拉扯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什么?
人往往有一种敏感,知道危机临近时,会特别机灵。方子衿虽然吓得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转向居委会的两位红袖标,说,同志你帮我评评理,上次我找他修鞋,六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她伸出自己的手,向红袖标掰着手指头。她说,三角钱啦,可以买两斤多米五只鸡蛋,十几个馒头。可以买十几斤白菜。那个男的见她有点夹缠不清,打断了她,说,行了行了,这些账我们会算。你说吧,你抓着他,到底为么事?
方子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为么事?还不是那几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原想他把鞋修好吧。可是,他当面对我说得好好的,我还没穿两次,那鞋又破了。那个女人向着女人,对陆秋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修鞋怎么啦?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给她修鞋,她给了你钱,你就应该为她把鞋修好。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
戏既然已经开场,陆秋生也就无师自通地演下去。他说,同志,你不晓得她那只鞋是么回事。你也听她说了,一只鞋补了六个补丁。别说是一只鞋,就是一件褂子,六个补丁,那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劝她说,这鞋破得不成样子了,不要再补了,干脆买双新的吧。她说,买双新的?你说得轻巧,一双新的要两块多呢。
老太太找到话题了,脸色一变,对陆秋生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嘛。旧的怎么啦?旧的就不能穿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艰苦朴素,要勤俭建国。如果都像你这个同志,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还能保持吗?
陆秋生被两个红袖标批评教育了一顿,最后,他们命令陆秋生跟方子衿走,去将她的鞋重新补好。陆秋生不敢再坚持,只得挑着鞋匠担子,跟在方子衿后面。走到街口,方子衿推了自己的脚踏车,向前走去。陆秋生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一直走了两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注意,方子衿才停下来,转过头看陆秋生。陆秋生亦停下来,头低着,一句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