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3/22页)

这样说话非常累,可又不得不这样。说了老半天,方子衿才总算从这位刘医生口里弄清楚了,医院在闹革命,到处都是大字报,天天都是批判会。除了占领医院的红卫兵组织之外,医院内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组织,一个叫毛泽东思想十字军,另一个叫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两派老是你斗我我斗你。现在医院里每天都斗来斗去,闹得鸡飞狗跳的。最倒霉的是王文胜,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刘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还不知会对你做出么事来。

听了他的话,方子衿吓了一大跳。她问刘医生,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是否找过她。刘医生说,那些人哪顾得上?这一派斗来那一派斗去,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呢。不过,如果方子衿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想起这件事来,情况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医院了,当时就冒出一个念头,带着女儿到黑河农场去。

事前没有和韩大昌联系,只得用自己的双脚走,偶尔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颠上几脚路。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三点。站在场部大楼门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张目四望,到处都是彩色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看来,在这里也不能免除运动之祸。韩大昌的出身是旧军人,虽然后来率部起义,这条尾巴是去不掉的。在这个划分红五类灰五类黑五类的年代,他受到冲击,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想掉头离开。

就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老牛头,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鸡巴下酒。方子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韩大昌,他蹲在场部门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个男人手里抓住一枚子,他则抓着那个男人的手。方子衿担心韩大昌看到自己无法脱身,拉着女儿返身要走。方梦白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方子衿说,我们回去。方梦白不解了,说,你不是说来看韩伯伯吗?韩伯伯不在吗?方子衿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韩大昌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们。

猛然间,韩大昌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里喊,喂,你过来。方子衿不听,拉着女儿快速向前走。韩大昌又叫喂喂,你,龟儿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带女儿的那个。他见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指着方子衿对那个男人说,你,快去,给老子把她们拉回来。

年轻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将她拉到了韩大昌面前。韩大昌对她说,龟儿子,没听到我叫?你跑什么跑?方梦白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韩大昌,又看看母亲,问道,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这么凶。方子衿说,他就是韩伯伯,快叫韩伯伯。方梦白犯倔了,说我不叫,他这么凶。

韩大昌看着方梦白,忽然变得极其和蔼,说这是梦白吧,来,伯伯抱抱。说着,他一把将方梦白抱了起来,还用脸上已经全白了的胡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韩大昌不理她,对方子衿说,难得来一趟,走,一起家去。刚才追她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提醒说,韩场长,批判会快结束了。韩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哎哟,光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件大事忘了。他将方梦白往那个青年怀里一送,说,她们是我的亲戚,你帮忙照顾着。我去把那件事结束了,就一起回家。

韩大昌快步向礼堂走去,青年抱着方梦白,跟在他后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过去。礼堂里,确实在开批斗大会。礼堂很大,比县里的电影院还大很多,红砖红瓦的建筑,靠南建有一座台子,中间顶着两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紧挨圆形台前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张用红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摆着麦克风,有一个男人对着稿子念了一通,然后举起手来,领头呼起了口号。台下顿时口号一片。

韩大昌这时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口号呼过,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来。杨立华于是大声宣布,现在请韩场长作批判发言。韩大昌走到前面的麦克风前,并不坐下,而是将麦克风从底座上取下来,握在手中。他说,这个会开得很好,是对资产阶级路线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我是个旧时代过来的军人,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讲了一大通这类的话,然后大喝一声,把最大的走资派周昕若押上台来。台上跳下两个背枪的民兵,扑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将站在那里的周昕若提上了台。韩大昌再大喝一声,把右派分子余珊瑶押上台来。又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将余珊瑶提上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