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爱情,从一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第7/10页)
拿到鱼,白长山就感慨,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己革命一辈子,临了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在深圳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饭的。方子衿说,你别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国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价,肯定需要好几代人的牺牲。白长山说,凭啥要我们牺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方子衿说,和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比一比,你那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倒也是。
买完荤菜再买素菜。方子衿带着白长山走到白菜摊前。摊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只会说白话和客家话。方子衿见阿婆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这里卖菜,对她充满了同情,每次都来找她买,从不问价的。阿婆和她熟了,只要见到她,主动让点价。今天是白长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随他去问价。白长山问阿婆,这白菜多少钱一斤?阿婆虽然不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用白话报了价,方子衿替白长山翻译。白长山说,白菜都要四角?我们那里才三分钱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说,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从外地进来的,我们去拿都要三角。白长山和阿婆讨价还价,最后,阿婆作出让步,说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我三角拿来,三角卖给你好了。
白长山捡了一些白菜,阿婆称了,又往里面加了两棵,说,一斤,三角钱。白长山看了秤,坚持说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觉得自己在价钱上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有些着恼地说,算啦,没见过这么计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尴尬,又不好扫了白长山的兴,只好掏出钱包,翻了翻,没有散钱了,抽出一张十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钱,从菜摊下拿出一只篓子,在里面翻零钱。趁着阿婆找钱的机会,白长山故意弓着身子,趁着阿婆被钱篮阻挡视线,以极快的手法从菜摊上抓了两棵小白菜,放进自己的菜篮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长山的脸,白长山也正好转头看她,并且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方子衿差点昏过去。上次他闹得一家人没面子,她还替他着想,认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小男人,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自己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历经磨难的三十五年爱情,从这么一个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原是想丰盛地过一个节。此刻,方子衿再没了一点兴致,回到家,将菜往冰箱里一放,草草地炒了两个菜。白长山还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白长山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然后将酒杯凑到嘴里,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润,别的不说,单是这酒,全都是别人送给方梦白的好酒,特意给他留着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汽车在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云,轻盈地飘到汽车的前面,然后像最完美的梦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种绽放的情景,那或许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这一生,没有尽情舒展地绽放过,也许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适的?除了撞汽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绽放最后的美丽?她是医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药,那是一种很安宁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可那样的死亡太安静了,太悄无声息了,一点都不美丽,她不喜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进了荔枝公园。全国的公园都是要收门票的,荔枝公园是个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园。公园里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还是人工湖,湖水很绿,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湖的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拱很高,从一端引桥往上,有一种向云天高处走的感觉。看到那座桥时,方子衿便想,站在桥的顶端,站在蓝天白云之间,纵身往下一跃,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这些花走向桥的顶端,然后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拥中翩然落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绚丽?
公园里有很多花,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自由烂漫。这里是花的国度,是花的乐园,是花的自由乐土,她们开得舒展、个性而且艳丽。她没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桥的顶端走去。可是,桥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风中泛起细密的波纹,她想象着自己从这里飘落而下,身体反衬在那细细的波纹之中,最后绽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让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温柔的水中,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羊水里。这或许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仪的一种,也是最美丽的一种。可她也有些担心,这桥毕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加上水的缓冲作用,她从这里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丽可能全都实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