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42年10月
法国
薇安妮和盖坦一起坐在骡车前,身后拖着的木头棺材在车斗里重重地撞来撞去。身处漆黑的森林之中,他们很难寻找到眼前的道路,只能不断地走走停停,东拐西拐。某一时刻,天空中还下起了雨。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时间里,他们之间交流的话题仅限于道路的方向。
“那里。”薇安妮在车子到达树林尽头时说道。前方,一道光亮了起来,穿过树林。在耀眼的白光照耀下,他们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斜线。
边境。
“吁。”盖坦边说边拉紧了缰绳。
薇安妮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上一次到这里来时的经历。
“你打算怎么过去?现在已经是宵禁时间了。”她说着紧紧握住了双手,好让它们不要发抖。
“我叫作劳伦斯·奥利维尔。一个刚刚服丧的男人,带着他心爱的妹妹回家下葬。”
“如果他们要检查她的呼吸怎么办?”
“那边境上就有人要送命了。”他低声回答。
薇安妮听明白了他措辞背后的意思。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想不到该如何应对。他的意思是说,他愿意拼死保护伊莎贝尔。他朝她转过身来,眼睛紧盯着她。——紧盯,而不是看看而已。她再一次在那双灰色的双眸中看到了捕食者的专注。不仅如此,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不知为何,她的回应对他来说似乎至关重要。
“我的父亲在一战结束之后返回了家乡。”她压低了嗓门说道,坦率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可不是她会拿来闲聊的事情,“愤怒,吝啬,他开始酗酒。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人……”她耸了耸肩膀,“妈妈死后,他就不再伪装了。他把我和伊莎贝尔送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抚养,那时的我们还只是两个心碎的小女孩。我们之间的差异在于,我能够接受被抛弃的事实。我把他关在了我的生活之外,找了一个爱我的人。可伊莎贝尔……她不知道该如何承认失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蜷缩在缺少父爱的冰冷的墙角下,不顾一切地试图得到他的喜爱。”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伊莎贝尔看上去是无坚不摧的,她刚毅的外表下保护着一颗棉花糖似的内心。我想说的是,别伤害她。如果你不爱她——”
“我爱她。”
薇安妮端详着她,“她知道吗?”
“我希望她不知道。”
若是换作一年前,薇安妮是不可能理解这个答案的。她无法理解爱情怎么会有黑暗面,无法理解为什么有时隐藏自己的爱意反倒是最善意的举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忘记我是多么爱她。我们开始争吵,还……”
“姐妹嘛。”
薇安妮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尽管我没怎么对她尽到一个姐姐的义务。”
“你还会有机会的。”
“你是这么相信的吗?”
他的沉默已经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了。终于,他开口说道:“你自己保重,薇安妮。等一切都结束了,她会需要有家可回的。”
“如果一切都会结束。”
“会的。”
薇安妮下了车,她的靴子深深地陷入了潮湿泥泞的草坪中。“我不觉得她会把我这里当作是一个安全的家。”她回答。
“你得勇敢起来。”盖坦说,“等纳粹找上门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们的真实姓名。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包括你自己在内。”
“我会勇敢起来的。”她说,“你只要告诉我妹妹,她需要开始害怕了。”
第一次,盖坦笑了,而薇安妮也明白了这个骨瘦如柴、五官分明、浑身乞丐装扮的男人是怎么把伊莎贝尔迷得神魂颠倒的。他拥有一种能够调动脸上每一个地方的笑容——眼睛、双颊,甚至还有一个酒窝。我是个十分坦率的人——那个笑容在说。没有哪个女人不会为这种坦率而动容。“好的。”他回答,“你妹妹可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听从别人劝告的人。”
火焰。
她的身边都是跳跃、舞蹈的火焰。篝火。她能够在来回摇曳的红色火焰中看到它。一缕舔舐着她脸庞的火苗,深深地灼烧着她。
到处都是熊熊的烈火,然后……它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冰天雪地,雪白,透明,破碎。她被冻得浑身发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变成了蓝色,然后随着细碎的爆裂声变得支离破碎。它们如同粉笔一般坠了下去,落在她冻僵的脚旁。
“伊莎贝尔。”
鸟鸣声。是夜莺。她听到它在唱着一首悲哀的歌。夜莺意味着失去,不是吗?离开的爱情,或是无法长久、当初根本就不存在的爱情。一首诗中曾经是这样写的,她记得。一首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