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1995年5月7日
法国上空某处
机舱里的灯突然亮了。
我听到广播系统叮的一声响了。一个声音告诉我们,飞机已经开始在巴黎上空降落了。
于连靠过来调整好我的座椅安全带,确保我的座位已经锁好,座椅靠背也已调直。我是安全的。
“再一次降落在巴黎是什么感觉,妈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小时之后,我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时,我仍旧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你好?”
“嘿,妈妈。你睡了吗?”
“我睡了。”
“三点钟了,你什么时候需要出发去参加团聚活动?”
“我们在巴黎走走吧,我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做好准备。”
“我过来接你。”
我缓缓地从和内布拉斯加州一般大小的床上爬了起来,朝着到处都铺着大理石的浴室走去。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让我振奋起精神、清醒了过来,可直到我在一片浮华中坐下,注视着自己被镶了光圈的椭圆镜放大的脸庞时,这才反应过来。
我回家了。
我是个美国公民,在美国而不是法国度过了自己大半的人生,但事实却是,这些都不重要——我回家了。
我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涂抹了一些化妆品,然后用不停颤抖的手把雪白的头发在后脖颈处盘了一个发髻。镜子里,我看到了一个优雅的老妇人。她有着天鹅绒般皱褶的皮肤,淡粉色的双唇泛着光泽,眼中却夹杂着些许的忧虑。
这是我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从镜子前站起身来,我走到衣橱前,取出了我带来的冬装——白色休闲裤和高领毛衣,这才想起彩色的衣服也许才是更好的选择。可我收拾行李时并没有多想。
我做好准备时,于连也赶到了。
他领着我走出大堂,仿佛我是个盲人或者身有残疾似的。我任由他扶着我穿过优雅的酒店大堂,走进了春光灿烂的巴黎。
当他开口要求门童为我们叫一辆出租车时,我坚持表示了反对,“我们可以步行去参加重聚活动。”
他皱起了眉头,“可活动的地点在西岱岛上呀。”
听到他的发音,我的脸抽搐了一下,可这是我自己的错,真的。
我看到了门童的笑容。
“我儿子喜欢地图。”我说,“他以前从没有来过巴黎。”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妈妈。”于连说着走过来站到我的身边,“而且你……”
“老了?”我忍不住笑了,“我也是个法国人。”
“你穿的是高跟鞋。”
再一次,我开口答道:“我是个法国人。”
于连转向门童求助,对方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说了一句:“这就是生活,先生。”
“好吧。”于连终于答应了,“我们走吧。”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在我们挽着彼此的手臂走上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的那个美妙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车流疾驶过我们的身边,刺耳的喇叭声不绝于耳;男孩们踩着滑板在游客和出门享受美好下午的当地人中间来回穿梭;空气中充满了栗花的香味,飘荡着烤面包、肉桂、汽油、汽车尾气和被烤热了的石头的味道——这些味道总是能够让我想起巴黎。
在我的右手边,我看到了母亲最喜欢的一家烘焙坊,突然想起了妈妈递给我一个蝴蝶马卡龙时的画面。
“妈妈?”
我朝他笑了笑。“来。”我迫切地说道,领着他走进那家小小的店铺。排队的人很多,我在队尾站住了脚。
“我以为你不喜欢吃饼干呢。”
我没有理会他,眼睛凝视着装满彩色马卡龙和巧克力面包的玻璃橱柜。
轮到我的时候,我买了两个马卡龙——一个椰子口味,一个树莓口味。我把手伸进袋子里,拿出了椰子口味的那个马卡龙,递给了于连。
我们再一次回到街道上,迈开了步子。他咬了一口,猛地停了下来。“哇哦。”过了一分钟,他感叹了一句。紧接着,又是一声“哇哦”。
我笑了。所有人都会记得自己第一次品尝到巴黎味道的瞬间,这就是属于他的那个瞬间。
他舔着手指、扔掉了包装袋,再一次挽起了我的手臂。
路过一家俯瞰塞纳河的漂亮小酒馆,我提议:“我们进去喝上一杯葡萄酒吧。”
时间刚过五点,是上流社会的鸡尾酒时间。
我们在室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就在一棵盛放着鲜花的栗子树撑开的树荫下。街道对面的河岸上,小贩们在绿色的凉亭里支起了摊位,叫卖着旧油画、老《时尚》杂志封面和埃菲尔铁塔钥匙链之类的东西。
我们分享着用纸包裹着的油腻薯条,嘬着杯中的葡萄酒。一杯变成了两杯,从傍晚坐到薄暮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