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像往常一样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摊。然后夸张地叫着:“海凝,我刚刚值完夜班,我要死了。”
我说你尽管放心我会把你的后事料理得风风光光的。她大笑起来的声音在清晨脆弱的空气中显得更为清亮。我简直觉得这个笑法有扰邻的嫌疑。
她歪着头,无辜地说:“你妈妈昨天晚上给我发了个短信。她说你家新煲了汤。让我下了夜班以后直接过来喝。”
“真是不像话。”我一本正经地说,“她就差跟我明说想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别那么小气嘛。来一碗汤好不好?”
我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她蜷缩在沙发里面发呆。眼神呈现着一种心事重重的凝固。不过在她看到汤的时候就立刻活过来了,捧起来一口气喝干再问我有没有第二碗。
“海凝。”她一边用纸巾抹着嘴,一边说,“我找不到孟森严了。”
“开什么玩笑。”我笑着,“什么叫找不到?一个大活人,智商又没有障碍。”
“我跟你说认真的。你别跟我逗了好不好啊。”她苦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不只是我。医院里的人也在找她。我刚才下班的时候还碰到外科的人。他妻子又出问题了,”小龙女换了个姿势,托着腮帮,“门静脉高压导致的破裂出血,是昨天夜里的事情。他们给他打电话一直打到刚才。家里没人接听,手机也是关着的。你说他能到哪里去?”
“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是抢救喽。暂时稳定下来。不过现在还上着氧气罩。”她停顿了一下,“海凝。那个女人怕是活不到明年夏天。现在是十月,也就是说,要是找不到可以移植的肝脏的话,少则八个月,多则十个月。不可能再多了。”
他们做医生的人总是非常坦然地用一种谈论股票升降或者房子的平米数的口气谈论一个病人剩下的寿命。
“找到一个合适的肝脏就那么难吗?”我问。
“天哪。”小龙女拍拍脑袋,“海凝你还真是没有文化。”她一口气喝干面前碗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汤,以一种忍无可忍的表情教育我说:“就这么跟你说好了,如果这个肝脏是从死掉的人身上取的话,这个人必须是刚刚死掉没多久,而且这个死掉的人最好是个年轻人,他的肝脏必须正常健康,他的血型必须和孟森严的妻子的血型一致,而且,就算所有条件都满足了,这个死掉的人或者是他的家属还必须签过捐赠器官同意书。你想想看,这是多伤脑筋的一件事。总之啊,等着死人身上的肝脏怕是没戏了。”
“那怎么办?”我不耻下问。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要是有一个跟她血型相同的,很健康的人愿意把自己肝脏的一部分给她,也可以。这样甚至效果更好。有好多像她一样的病人,都是用了自己的亲人的肝脏,然后就得救了。”
“怎么可能?”我尖叫,“活人身上的肝脏也可以随便乱给人?”
“那不叫随便乱给人,”小龙女怜悯地看着我,“那叫移植。我们把健康人身上的肝脏切一部分移植到病人身上,这样就有可能把病人救活。就像是嫁接一样,健康人身上剩下的那一部分肝脏足够承担原来在人体里的功能,而对于病人来说,健康的肝脏来了,就有可能承担起像所有正常人一样的工作。这样,病就好喽。这叫活体肝移植,我们医院做过不少这样的手术的。在很多时候,病人用的都是亲人的肝脏,因为有亲属关系的话,排异反应会比较小,可是……”
“明白了,”我恍然大悟,“健康人把肝脏匀给病人一点,是这个意思。”
“总算明白了,”小龙女笑着,“科学是伟大的呀,亲爱的海凝。”她把“伟大的”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要是能给她做这个手术就好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活体肝移植呢。虽然这种大手术的麻醉没有我的分,但是能让我在旁边看看也是好的啊。只可惜啊,没有人愿意把肝脏给她……”
“她没有亲人啊?我是说,除了孟森严?”
“有。有个很合适的亲人,孪生姐姐。合适得没话说。可是孟森严去找过她很多次,没有用。她说什么也不肯。”
“怎么会呢?”
“海凝,你说如果换了是你我,我需要你的一半肝脏的话,你会给我吗?”
“别说是一半肝脏,就算是一半心脏,一半大脑,我都没话说。”我斩钉截铁。
“所以说啊——”小龙女拖长了声音,“孟森严跟我说过,她们俩在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据说她们父母离婚离得特别惨烈,这两个孩子阵线也是分明得很。她姐姐坚决站在妈妈那一边,她坚决地维护爸爸。后来,婚是离了,爸爸妈妈成了仇人,姐妹两个也是。她跟着爸爸,后来的日子越过越好,可是她姐姐没有那么幸运,那母女两个的确是吃了些苦,挺不容易的。可是她妈妈就算是这样也不接受爸爸寄的钱,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这么多年,她就见过她姐姐一面,还是在她妈妈的葬礼上。她姐姐现在嫁到了武汉。孟森严去找过她好几次,反复地跟她说只要她点头她妹妹就得救了而且这个手术不会危害她的健康,可是每一次她都说,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