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12/13页)

牛旦不再求母亲拉他,他自己蹬着坑壁,一点点爬了上来。“妈!……”

“你上来干啥?!下去!……”铁梨花用牛旦从没听过的一种古怪声音说道。

“妈,我……”

“不是说你,牛旦,我是说你身后头那个。”牛旦“呃”地踩空了,栽进坑底。

“怕啥呀牛旦,那是你奶奶呀,她不愿意你拿她那点宝贝!在后头追着你呢!……”

“……妈!……您到底干啥呀?!”

“我干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铁梨花对墓坑里说道,嗓音枯干。

她说她早在发山洪那天夜里就猜到是谁害了栓儿:牛旦一个人回来了,进了柳家的窑院,脱口就喊“嫂子”,照理说俩人一块儿出去,走失一个,回来的那个该脱口叫“栓儿哥!”他脱口唤“嫂子”,证明他知道“栓儿哥”不会应答他;栓儿哥已经死了,是被他推进墓坑,害死的。那以后的几个月,为娘的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证实她头天夜里的预感。

“都说你妈三分鬼七分人,鬼才能把人做的鬼事看清楚:你开头说栓儿跑在你前头,桥断了,把你留在了桥这边,后来你又说栓儿是为了回去找黑子,从桥上跑回去,再过桥的时候,桥断了。你忘了狗比人跑得快呀,我的儿!你的破绽骗得了凤儿、你柳叔,骗不了你娘!因为娘也不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你娘也起过毒念头。不过那些毒念头都为了儿女情长的事儿。”

“妈,我不行了!我快要毒死了……”墓坑下的声音病恹恹的。

铁梨花感到面颊冰凉。那是流出的热泪很快冷下去。她告诉儿子她是怎样一点一点证实她最初那鬼使神差的判断的:黑子回来,牛旦怕极了,因为黑子是他行凶的眼证,它扑他,咬他,一见他和柳凤亲近,就以为他也会害它的女主人,更是拼了命也不让他靠近她。这就让他对那狗起了杀心。他从家里翻出六六粉——她总是把那一类毒药高高地挂在厨房屋梁下,怕人、畜碰了它,给药了。她一看那张包六六粉的纸给团了,扔在柴堆上,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当然不会自己当凶手,他得去买通一个人帮他行凶。那个被他买通的孩子趁着柳先生在上课,黑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在狗食钵里放下半斤拌了毒的烧饼。等他看见母亲贴在墙上的黑狗皮,以为他这下可灭了口,所以一看黑子活着,跑进来,以为见了黑子的冤魂。她当时看着他那脸,他那眼神,才知道那就叫做丧魂落魄。

“孩子,你身上流的血,毕竟有我一半,那就是你为啥想要柳凤的温存,又害怕她的温存;你良心还没都让你屙出去;你不愿意既占了你栓儿哥的财宝又占了他的女人,所以凤儿一跟你亲近,你就躲。你越躲凤儿,我越明白,让凤儿守寡的就是你。”

“妈,你叫我上来吧!”牛旦抽泣起来。

“妈问你,你是为柳凤害了栓儿不是?”

“不是,……我,我不是那种混蛋……”

“栓儿娶凤儿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是难受…”

“咋难受的?

牛旦的一只手抓住了铁梨花的裤腿。铁梨花蹲下来,用力握着儿子的手。儿子满面病容,嘴角松开来,挂着白沫。

“你是为凤儿杀人的吗?”铁梨花觉着自己的手使着一股力,似乎只要儿子对她所问的点头承认,她就会把他拉上来。她就饶了他。“你只管告诉妈。妈是过来人。你见栓儿和凤儿进了洞房,心里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为了把凤儿夺过来,你才起的杀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两袋烟的事儿……。”

铁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时猛地抽出手。牛旦毫无防备,脚没有蹬住,顺着坑沿滑下去。

“妈,我会为了个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说。他的意思是母亲太小瞧他了。

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血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母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白: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水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奶;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xx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