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欲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春,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干活了。可这病夫的情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八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操,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中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
顺手捞起杨戬佩挂着的银饰看看,亮闪闪的晃眼。在破庙时,哮天犬怕恶丐看中主人的饰物,千方百计将它污得黝黑,但时日既久,早已恢复了本来的色泽。刘富看了看,又丢回去,虽然眼馋,但毕竟和扣份钱不一样,病人身上戴着的,公然拿去,他还没这个胆子。万一哪天主人家问到,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一点油水捞不着,他更是火大,动作就更加粗鲁,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将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见他转身去拎木桶,从桶里捞出一块粗布,气哼哼地道:“还要老子帮你洗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老爷夫人也真是好心过了头,这种废物,养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处?”草草滤去粗布水份,回到床边,开始了这项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杨戬性情孤傲,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是宁死也不愿落入别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这一幕在眼前上演时,众人都会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但这一次,虽仍是没有去看,但杨戬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声音,刘富气哼哼的低骂声不绝于耳,令每个人的心中都似压了一块大石,又似吊了七八个水桶,上上下下地无法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