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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通常是在大十字路口执行绞刑。
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事了。要是有谁杀了人,先是在阿西西兹接受公正的审判,然后在波得敏接受惩罚。如果法律宣判他有罪,他在受到自己的良心折磨之前就会被处死。这样的结局比较好,就像做了一次外科手术,死后被体面地埋掉,有个坟,但无名无姓。我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的情景,一个人全身带着镣铐被绞死在十字路口,脸上、身上涂满了防腐的焦油,看上去黑乎乎一片。他被吊了整整五个星期才被放下来,我是在第四个星期看到那个场面的。
他就那样被吊在绞架上,在天与地之间荡来荡去,或者用我堂兄安布鲁斯的话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荡来荡去。天堂,他永远无法到达;地狱,他也已经进不去了。安布鲁斯用棍子戳那具尸体,当时的情景现在仍历历在目。尸体挂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旋轴上,像个风标一样,在风中摇摆,看上去很像一个可怜的稻草人,然而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的尸体虽还完好,但身上的裤子已因长时间的风吹雨淋而破烂不堪,布条像烂纸片一样挂在肿胀的四肢上。
那时正值冬天,不知哪个过路的人寻开心,在尸体的破烂上衣上插了一枝冬青以示祝贺。无论如何,对于七岁的我来说,这简直是极端的暴行,不过我一声没吭。安布鲁斯一定是有意带我去看的,大概是想衡量一下我的勇气,看看我是会一见尸体就跑掉,还是会哈哈大笑,或者哇哇大哭。他是我的监护人,像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顾问,可以说是我的整个世界,他总是不断地考验我。记得当时我们绕着绞架、转着圈地看那具尸体,安布鲁斯不时地用棍子戳戳这,戳戳那,然后停下来点上烟斗,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看到了,菲利普,”他说,“这就是我们所有人最终的结局,有的人死在战场,有的人死在床上,各人命运不同,但都难免一死,你不可能太早懂得这些道理。但这是犯罪的下场,它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警告,告诉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有节制地生活。”我们并排站在那儿,看着尸体在空中摇摆,仿佛是在波得敏市场逛街,那具尸体是老萨利让人掷果子的标靶。“这就是一时冲动带来的后果,”安布鲁斯又说道,“他叫汤姆・吉克恩,很老实、很木讷的一个人,就是有时太贪杯。他老婆的确爱骂人,可他也没理由杀她,如果女人多唠叨几句就该杀的话,那所有的男人都得变成杀人犯了。”
我不愿他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在此之前,那只是一个没有身份也没有生命的东西,我会梦到他,但那只是一种僵死的、恐怖的东西。从我看到绞架的第一眼起,我就清楚这一点,而现在它却和现实联系起来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眼角湿乎乎的男人,总是在城里码头上卖龙虾。夏季,他就站在台阶上,篮子搁在身旁。他经常把龙虾放出来到处乱爬,逗得孩子们笑个不停。就在不久前,我还见过他。
“嗨,”安布鲁斯望着我的脸问,“你感觉如何?”
我耸了耸肩,踢了一下绞架的底座。我绝不会让安布鲁斯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感觉,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感觉很恐怖,甚至觉得恶心,那样他就会鄙视我。在我狭小的世界里,二十七岁的他简直就是万物之灵,就像神一样,我此生所有的奋斗目标就是学他的样。
“我上次见到汤姆时,他容光焕发,”我回答说,“可他现在这副样子,喂他那些龙虾都嫌不够新鲜。”
安布鲁斯失声大笑,揪了揪我的耳朵说:“这才是我喜欢的小子,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个十足的哲学家。”说完这话,他突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说,“如果你觉得恶心,就到那边的篱笆后面去吐,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转身离开绞架和十字路口,沿着那条他当时正修建的新大道走去,这是一条备用大道,穿过树林,直通家门。看到他离开,我真高兴,因为我已来不及跑到篱笆后面去了。事后,我觉得舒服了许多,只是牙齿打战,感到有些冷。这会儿,汤姆・吉克恩在我眼里又变得什么都不是了,没有身份,没有生命,像一只破旧的袋子一样。我甚至拾了块石头朝它扔过去,然后大着胆子想看那尸体的摆动,可什么动静也没有,石头打在湿答答的衣服上只发出“噗”的一声,就滑落到地上。想想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无聊,于是我就朝着新大道去追安布鲁斯。
这一切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以后我几乎再没想起过,直到最近几天,在一些特殊的时刻,我的思绪常常会飞回童年时代,不时想起可怜的汤姆,回忆起他带着镣铐吊着的情景。我从没听人说起过他的事,现在也没什么人能记得他了。我只是从安布鲁斯那里知道,他杀了自己的老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她爱喋喋不休地骂人,但罪不至死。大概是他嗜酒成性,在一次酒后把她杀了,但究竟怎样杀的,用的是什么凶器,用刀子捅死的,还是赤手空拳打死的?也许在那样一个冬天的夜晚,汤姆摇摇晃晃出了码头上的酒屋,心里燃烧着爱与火,汹涌的潮水阵阵拍打着石阶,月亮是那样的圆,月光洒满整个水面,谁能知道他那不平静的心里当时有着什么样雄心勃勃的梦想,或是什么样突然涌现的奇思怪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