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3/38页)

到处是噪声和刺鼻的烟味,急迫的广播听起来就像断断续续的干扰音,但最后也淹没在列车的金属摩擦声和阵阵回音之间。奥伯龙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跟着一群群乘客爬上楼梯、斜坡、电扶梯,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在地下。他在一个转角处瞥见那个黑人的外套,而到了下一个转角(这回似乎是要重新往下走)他就已经到了黑人身边。这时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完全不像在列车上那样聒噪。他像一个下了舞台的演员,怀抱着自己的烦恼。

“打扰一下。”奥伯龙说着,在口袋里摸索着。那个黑人毫不讶异地伸出一只手准备接下奥伯龙要给他的东西,接着当奥伯龙拿出那张“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的名片时,他又毫不惊讶地收回了手。“可以帮我找这个地址吗?”他把地址念出来。那个黑人看起来不甚肯定。

“很棘手,”他说,“似乎是某种意思,但其实不然。噢,棘手啊。要花点力气找。”他拖着步子离去,驼着背,仿佛还在做梦,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快速挥了一下,示意奥伯龙跟着他。“我愿与任何人同行,”他咕哝道,“当你的向导,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伴你。”

“谢谢。”奥伯龙说,虽然不是很确定那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那男子带着他穿过满是尿骚味、如洞穴般滴着阵阵雨水的黑暗隧道(他的脚步其实很快,而且总是毫无预警地转弯),走过回音阵阵的通道,进入一栋偌大的长方形建筑(这是旧的终点站),再爬上闪亮亮的楼梯进入大理石大厅。他们爬到洁净的公共空间时,他的衣衫似乎显得更加褴褛,身上的臭味也更重了。奥伯龙感到愈来愈怀疑。

“再让我看一次那地址吧。”黑人说。他们站在一排快速旋转的玻璃门前,不断有人从中穿过。奥伯龙和他的向导站在人们的路径中央,黑人端详着名片,对人潮视而不见。众人流畅地从他们身旁绕过,个个一脸愤怒,但奥伯龙无法判断是因为路被挡住,还是因为个人因素。

“我也许可以问问别人。”奥伯龙说。

“不,”黑人不愠不火地说,“你找对人了。我是个信差。”他望向奥伯龙,蛇般的眼睛里寓意万千。“ 我叫弗雷德·萨维奇,迅捷信使服务,我是逃出来跟你报信的。”他踏进旋转门,动作迅速优雅。奥伯龙迟疑了一下,结果差点跟丢,因此连忙冲进一个没有人的空格里,被迅速甩出门去,终于来到户外。外面正飘着细细冷冷的雨丝,他赶紧追上弗雷德·萨维奇的脚步。“我朋友公爵,你知道吧,”他正在说,“我大概午夜的时候在教堂后面的小巷子里遇到公爵,他肩上扛了一条人腿。我说嘿,公爵,好家伙。我说他是只狼,唯一的差别在于狼的毛是长在外面,你知道吧,但他的毛却是长在里面。我说我可以剥下他的皮,看看……”

奥伯龙紧跟着弗雷德·萨维奇穿过井然有序的人潮,现在他更怕跟丢了,因为这家伙没把律师的名片还给他。但他还是不断分心,忍不住抬头仰望那些高楼大厦,有些直没云顶。顶层是如此洁净高尚,基层却如此卑贱,塞满了店面、被喷了字样、被刮伤、被侵占利用,就像巨大的橡树,被好几世代的人划满了爱心、钉满了马蹄铁。有人拉拉他的衣袖。

“别呆呆地盯着上面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仿佛觉得很好笑,“这样很容易被扒。况且——”他笑开了嘴,他的牙齿要不就是完美无比,要不就是戴了极为便宜的假牙,“——对你这种人而言,这些大楼不是拿来仰望的,知道吧;对里面那种人来说,大楼是拿来眺望外面的,懂吧。你早晚会学到的,嘻嘻。”他拉着奥伯龙转过一个街角,走上一条街道,有很多货车在这里跟其他货车、出租车和行人抢道行驶。“你若仔细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你会觉得这地址好像在大道上,但那是假的。其实是在这条小街上,但他们不想被你看出来。”

上方传来呼喊与警告声。有人正把一面巨大的镀金镜子从一扇二楼的窗户搬出来,挂在绳索和滑轮上。下面的街道上有书桌、椅子、资料柜,简直像整间办公室都搬到了街上,人们还得取道讨厌的排水沟才能绕过去。只是这时货车堵住了街道,警告的呼声愈来愈大。“小心后面!小心后面!”因此所有人都动弹不得。镜子往空中甩去,镜面上原本只是安静的房间内部,此时却浮现剧烈晃动的大城倒影,看起来好像遭到强掳了一样,大惊失色。镜子旋转着缓缓下降,建筑物和左右颠倒的路标在镜中前后摇晃。人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着看见自己穿着外套或撑着雨伞的身影出现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