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6/42页)

西尔维与布鲁诺的结局

有些魔咒是永久的,能让世界长久处在它的魔力底下。有些魔咒则为时短暂,很快便消退了,让世界恢复原状。酒精这种东西向来以不持久闻名。

奥伯龙像死去似的昏迷了几个小时后,天刚亮就猛然惊醒。他立刻发觉自己真的应该要去死,认为死亡是唯一适合他的状态,但他知道自己没死。他用粗哑的声音轻轻喊道:“不,噢老天爷,不。”但醉意已经远离,连睡意都已全消。不,他还活着,还置身在这可悲的世界。他瞪大眼睛,看见折叠式卧房的天花板,像一张疯狂的地图般布满了一块块突起的石膏。他不必查看就知道西尔维不在身边。

但他身旁却躺了个人,包在潮湿的床单里(当时已经热得跟什么似的,奥伯龙脖子上和额头上全是汗水)。还有另一个人在折叠式卧房的一角,对着他说话,声音柔和而有自信:“噢,那一口醇酒啊,在阴凉的地窖深处沉睡良久,散发着花神和青翠乡野的味道……”

那声音是从一台小小的红色塑料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已经是个古董,上面用书写字体的浅浮雕写着“银音牌”。奥伯龙之前从来不知道它还能用。那是个黑人的声音,跟所有电台节目主持人一样光滑如丝,虽是黑人但充满文化。老天,到处都是黑人,奥伯龙心想,被一种陌生感击垮,就像旅者,有时也会在异地因为发现到处都是异乡人而产生这种感觉。“去吧!去吧!我将飞向你,不是搭乘酒神一行人的马车,而是乘着诗歌无形的翅膀……”

奥伯龙像个残障人士般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躺在他身边的这家伙到底是谁。他看见满是肌肉的褐色肩膀,床单因他的气息缓缓起伏。他在打鼾。老天爷,我做了什么。他正要掀开床单,这家伙就自己动了动、抽了抽鼻子,接着伸出一条好看的腿,小腿纤细,长满了卷曲的深色腿毛。是个男人没错,毫无疑问。奥伯龙小心翼翼地打开厕所的门,取出他的外套,披在自己赤裸的身上,觉得那湿冷的外套内衬贴在皮肤上感觉很恶心。到了厨房里,他用颤抖枯瘦的手打开橱柜。橱柜内空空如也、满是尘埃,看起来有点恐怖。他在最后一格柜子里找到了一瓶多娜马利波沙朗姆酒,还剩下一点点琥珀色的液体。他一阵反胃,但还是把酒取了出来。他来到门边,回头瞥了还在床上睡觉的新朋友一眼,随即走出房间。

他坐在走廊旁的楼梯上,两手抱着那瓶朗姆酒,盯着楼梯井发呆。他带着一种极度的干渴想念西尔维、想念被安慰的感觉,因此他张着嘴巴、身子向前倾斜成一种想尖叫或呕吐的姿态。但他眼里却流不出泪。他身上所有的生命之液都已经干涸,他是个空壳,世界也是个空壳。而且床上还躺了个男人。他有点吃力地扭开朗姆酒瓶盖,把瓶身上贴有标签的那一侧转到外面去,把那烈火般的酒倒进干渴的喉咙。我在黑暗中倾听。济慈的诗句从门缝底下溜进来,谄媚地传入他耳中。在这一刻,死亡显得富足无比。富足:他喝光朗姆酒,站起身,喘着气吞下苦涩的泡沫。在你悠扬的安魂曲中成为一个醉鬼。

他盖上空瓶,把它留在楼梯上。他在走廊底端那张漂亮的桌子上方的镜子里瞥见了一个凄凉的身影。“凄凉”这个词真是铿锵有力。他转开目光。他进入折叠式卧房,像行尸走肉,干荒的尸身在朗姆酒的作用下暂时获得动力。现在他可以说话了。他来到床边。躺在那儿的人已经踢掉了被子。确实是西尔维没错,只是变成了男人,而且不是幻觉:眼前这淫荡的男孩可是货真价实。奥伯龙摇摇他的肩膀。西尔维的头滚到了枕头上。一双深色的眼睛睁开片刻,看见奥伯龙,接着又闭上。

奥伯龙弯身向前,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你是谁?”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说。这家伙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孩翻了个身醒来,用手揉了揉脸,仿佛想把那份跟西尔维的神似给抹去(但抹不掉),然后用刚睡醒那种沙哑的声音说:“嘿。怎么啦?”

“你叫什么名字?”

“嘿,嗨。老天爷。”他往枕头上一躺,咂了咂嘴,像个孩子般用指关节揉揉眼睛。他毫不害臊地在自己身上东抓抓、西摸摸,仿佛很高兴自己的身体就在手边。他对奥伯龙露出微笑,说:“布鲁诺。”

“噢。”

“你记得吧。”

“噢。”

“我们一起从那家酒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