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宫

当我注视它时,白描花瓣渐渐动了起来。我头脑里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旋转。花像眼睛张开。花瓣在自行打开,里面的花瓣不断向外涌出。它原来在沉睡,现在苏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万件事,心里充满愧疚。又像犯下各种罪过,一切的腐烂和毁灭,都是因为我。

珍妃的诅咒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对于在光明世界里的人来说,黑暗只是一个词汇。只有品尝过黑暗的人,才会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无底的漫长。我在等待,在黑暗中漂浮。我在漂浮中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虽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毕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宫苑里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死亡记录。有关我的死亡记录,在浩瀚的清宫档案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二十六年夏,太后出巡,沉于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个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个字,只记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却并未说明我的死亡原因。从1912年开始,有大量的文字层出不穷,想要说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开始研究我,但他们却将一个贵族格格的照片,误认作我。总归,人们可以公开地谈论这件事,珍妃之死。因为,大清覆灭了。那年,是我离开人世的第十二个年头。就连皇帝载湉(tián)也已经离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还没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后,这口井就归我所有。它有了一个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过这口井里的水,下人们也曾用这口井里的水清洗我换下的衣衫。这口井在景棋阁西面,在乐寿堂后面,在通往贞德门的道路的右侧,它离我住过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宫,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离。在冷宫的日子里,我从未想过,我离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于一个炎热的中午。正是皇宫的午休时间。那天,没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为逃亡做准备。太后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个皇宫都在静默中等着什么。

我在临死前,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见皇帝最后一面。可我没能如愿,这是我一生的憾事。后来,我在黑暗中细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载湉眼见我被沉入井中,却没有办法救我,他的心会被撕碎的。死后,我去看载湉,他伏在看书的桌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仔细端详他斜在臂弯里的脸。他在梦里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着。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个头,再次细细端详他的脸,将他印在记忆里。我喜欢他笑着的脸,爱这笑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载湉这副眉眼应该在这世上哪个地方出现才更合适。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将带着这个笑容,进入黑暗。我向他告别,转身离去,我听见他喃喃低语:珍,你放心,我会救你……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宫里并不如往常那样安静。宫里向来是安静的,宫外的声音无法穿过厚厚的宫墙和一重重院落进入后宫深处。我被囚的地方,坐落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声音在这里断绝了。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孤岛,活人的坟墓。我从来这里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坟墓的气息。但这里并非完全没有声音,我听到苍蝇落在窗栏上的声音,荒草在夜里疯狂滋生的声音,蚊子轻蔑的歌声,墙角处蝈蝈不知疲乏的叫声,白天,野猫突然踩落瓦片,发出让人心惊的巨响,尘土,和雪落下来的声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没有风,几缕清白的光线,穿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的缝隙,迟钝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气味。不安像一丝冷风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见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轻微抖动,灰白的阳光让我弯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蝉翼。旧帘,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坏的银柄小镜子,都在轻微抖动。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三年里,我每天都这样坐着,坐在离光线最近的地方。我其实什么也没等,时间太长了,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等什么。只有在死去后,我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其实一直在等着一个结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结局已经很近了。我虽然不知道死亡已经站在太后身边,等我过去,去领受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我确乎觉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从地心深处传来了隆隆巨响,我听到了,我的命运将随着这隆隆巨响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