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手的皇后

我并不想为皇后拍照,无意中,却将为皇后拍照变成了太后的懿旨。

在我十九岁这一年的五月,醇亲王来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度。太后对工程拖入第五个年头尚未竣工颇为不满。普天下都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以现在的工程进度,不仅无法在寿诞前竣工,恐怕还要拖到来年或后年。醇亲王禀奏说,虽是石舫、苏州街、谐趣园、大戏台这些地方还需不少时日,可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佛香阁、排云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内部装饰,无碍于太后寿辰庆贺事宜。太后面前摆着一大叠样式雷的图样,可太后对工程质量并不放心。太后命醇亲王将已经完工的部分找人画下来,以便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后想要看到真实景观,可以拍些照片来,不仅与实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亲王走后向太后建议。

“是你近来捣鼓的那玩意儿吧,听说叫照相?”

“是,太后。”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养心殿了?”

“是,太后,皇帝政务繁忙,也并未召见我。”

“这样很好。你跟我说说,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皇后拍一张相,拿来我瞧瞧。”

这是我和皇后都未曾预料到的。太后明知皇后视我为最大的敌人,而我对皇后也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素来,太后喜欢看女人间的争斗,这是她在惩罚和警告我之后,又会奖赏我的原因。她越是奖赏我,我就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宫眷们的羡慕和恭维。

在选定的良辰吉日,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光线充足,无论是在钟粹宫的庭院里,还是在屋子里,光线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后在凤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从未在这样充足的光线下观察过她。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过自己。

她的眼光是胆怯的。她身后是画满繁花的屏风。

她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皇后很不同。她拿不准这架机器,不知道正对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问。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须配合我。

皇后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身具礼服,坐得像历代画像上的皇后一样。她一定为这个坐姿练习过了。她知道这是与画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脸会被这台机器记下来。皇后的脸窄而长,在阳光下更显突出,但是与脸相比,那双手倒更为瞩目。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新——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像是刚刚长出来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绣和珠翠都要鲜亮。那双手亮闪闪的,与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手?

她望着我,以胆怯的目光,而我钻入黑色的遮盖布里,从箱子狭小的洞口看着她。我有意延长了观望的时间,因为这张脸第一次表现出温顺,甚而,还有恐惧。她也会和我拥有同样的情绪,恐惧。

说到恐惧,我的伪装就是这架照相机,我躲在箱子后面,我不能直率地看着对方或是询问感兴趣的问题,我必须重新发现。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这里或是那里,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实,或是拍出某种真实。我已经拍下了一些人,尽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毕竟也向我显露真实。我希望能从照相里看到更多。毫不隐讳地说,我想看见从太后衣袍里走出来的女人,我希望那头缠巨蟒的人,能像今天这样,让我好好端详。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里望着皇后的恐惧,我想起瑾问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变成怪物?阳光下皇后的脸无以躲藏,皇后眼里的胆怯与畏惧也无以躲藏。她们想要知道的问题是相同的,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们为这个问题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宠爱。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我没有变成怪物。瑾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心里的窟窿不仅难以愈合,而且在逐渐扩大。可在我进入钟粹宫后,我发现,瑾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不是宠爱与否的问题,而仅仅是,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这个问题与爱无关。

我望着皇后那一双极为夺目和崭新的手,按下快门。

我拍下了皇后的脸和手。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来后,我在充足的光线下仔细研究这两样东西,脸和手。在照片里,皇后给了我另一些的暗示。这暗示如同在宫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边半残的木梳和汤匙一样。如今,却是手。

我为皇后拍了三组照片。第一次她眼含恐惧望着我,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希望看到我的恐惧。她要求重拍。在这三组照片里,皇后的手表现为三种不同的样子。在第二次拍摄中,皇后的手残缺不全,像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中指和食指。第三次,那些残缺的手指似乎正在恢复,从骨骼里长出骨骼,从皮肉里长出皮肉。当我第二次拍皇后时,她望着我时,眼睛和表情都透露出超乎寻常的平静。她如愿以偿,从我脸上找到了恐惧。而我不难推测,皇后又一次找到了令她心仪的食物,用来作为对我的新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