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捧露(5)
跟着父亲来襄平,是嘉柔自己的主意,她甚少见姜修,得一次机会,分外珍惜。只是,父亲生性洒然,于骨肉亲情上似乎不大热衷,嘉柔有那么些微微的怅惘,却并不怪父亲,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又能领略生平未见过的风光,可谓兼美。
进了城,时不时窜出来那么几声哀嚎,听得嘉柔胆战心惊,几次想掀了帘子一角都被崔娘硬按回来了。
“崔娘,你听到了吗?”嘉柔惶惶问,莹白如璧的脸上写满惊疑。
崔娘八风不动,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模样,说道:“听到什么?公孙输守着个辽东,不肯听天子旨意,这是自取灭亡。如今,城破了,自然要死些人,闹出些凄凄惨惨的动静,柔儿,使君在凉州守边也是这般道理,哪朝哪代城要是破了都是这个样儿的。”
嘉柔一怔,她养在深闺里这些分外遥远,神思恍然,一时间不吭声了。
车马是直接停襄平城公孙氏旧日府邸的,刚破城当日,里头乱作一团,女眷们慌得不知往哪里躲。除却留下几个侍奉的婢子,其余的,先分赏再发配军中为妓。
这座府邸建的堂皇,于规制上,是有些过了的。嘉柔被安置在女眷们原先居住的内院,前厅则留作桓睦及一众将领商讨军情之处。父亲去拜会故交幽州刺史毋纯,又与桓睦也算相识多载,一并会面了。
时值黄昏,日头落下去后便有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水榭处荷花渐凋,一丛兰却在栅栏里开的正好,晚风习习,空气里那股腐肉味儿还是莫名地送了些许过来。
嘉柔爱整洁,悄悄朝自己身上嗅了嗅总觉得沾了不知名的臭气,懊恼得很。等被领进屋来,见笔墨纸砚小榻屏风一应器物跟在凉州无甚分别,金猊里幽幽吐香,只是陈设不脱一股富贵气。
两个婢子抬着木桶进来,其中一个,忽“咣”地一声松了手,白净秀气的脸憋得通红,两汪眼泪鼓在眼眶子那滴溜溜转着,想掉,又极力忍着不敢掉。
另一个立刻跟她打起眉眼官司,又急又怨怼对方不争气的样子。
嘉柔见要哭的这个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圆的脸,天心月圆的圆。眉眼处,则分明一团稚气,忍不住上前看她磨红的掌心,抚慰说:
“你怎么了?手疼吗?”
一个人受了委屈无人相问还好,若被人关怀了,那委屈铁定是成倍生在心头的,女孩子鼻子一皱,娇滴滴哭了起来:
“我抬不动……”
说着,呜呜咽咽打了个可笑的哭嗝,脖颈间头发也散着,黏糊糊渗着汗,几分狼狈。见另个婢子杀鸡抹脖子地冲她挤眉弄眼,女孩儿不管,仿佛这些天受的委屈惊吓一并发泄了出来。
小姑娘哭的凄凉。
嘉柔正疑惑,听得跟着发愁。看那人捂了女孩子的嘴,咬牙跺脚,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孩子的眼睛倏地睁大,哽咽着,不敢出声了。
外头崔娘听到动静,进来脸一沉,心道公孙输这府里的丫头怕是被吓傻了做事也跟着颠倒了。却并不苛责,亲自给嘉柔拿澡豆洗了身子,喷香香的,嘴里不禁啧啧:“柔儿这一把好头发,这眉眼,这嘴唇儿,生的真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嘉柔腼腆着,手迅速一指又放下悄声告诉崔娘:
“我这里有些胀疼,是病了吗?”
说着,那张小脸不知是水雾浸的还是害羞烧的,红艳欲滴,却掺杂几分忧色。崔娘爱怜笑着把她湿漉漉的鬓发撩开,压低了声音,跟她絮叨起来。
等入了夜,嘉柔睡不着,辗转听窗子底下纺织娘叫不休,索性披了衣裳,静悄悄走出来,在廊下坐了。说不出是有心事,还只是自己都不懂的飘渺愁绪:少女对未来的夫婿,并无遐想,却又隐然不安。
漏声迟迟,一帘娟娟明月在天上挂着,东南角种有迷迭香,青春凝晖,城破了,可花还兀自香着仿佛不知人间愁苦。
古来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从凉州出,嘉柔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开尽,楝花衰败,夏日不觉来临没想到这个时候白莲既冷,迷迭香竟热热闹闹地开了。
因夜风的缘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着月色过去把花捡了包在帕子里。忽的,细渺的哭声从角门附近的更房传来,嘉柔慢慢靠近,里头只一盏灯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听了半晌,人在夜风里站手脚渐凉又忙折回去睡觉。翌日一醒,还是那两个婢女进来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肿得桃儿似的,给她抻纸摆上镇尺,手指细腻,十分爱护,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泪痕不曾干透。
“你不是下人,对不对?”嘉柔在端详她半晌后,细细的嗓音问,小姑娘闪躲又错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双手把衣裳拧得发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