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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憋不住了,”兰塞姆想,“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冰冷黏滑的东西从下到上漫过他疼痛的躯体。他决定不再憋气,干脆张开嘴,死了算了,但他的意志并不听从这个决定。不仅胸口,而且连太阳穴也感觉似乎要炸开。挣扎也没用。他的胳膊也碰不到什么东西,腿也动不了。他知道双腿在往上去,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因为,海面离他太远,他坚持不到那里。当死亡迫在眉睫时,所有关于来生的概念全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一个抽象的命题“这是一个垂死的人”冷冷地漂浮在他眼前。突然,一阵巨响传到他耳朵里,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轰隆声和叮当之声。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他又能呼吸了。在充满回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抓到了一块像沙砾层的东西,并拼命地踢开那个还紧抓着他的腿的东西。随后,他果真挣脱了,于是又再次挣扎着向上走:他在满是鹅卵石的海滨上差不多是半身在水里半身在水外盲目地挣扎,随处可见的锋利的岩石,割破了他的脚和胳膊肘。黑暗中充斥着呼哧呼哧的诅咒声,一会儿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会儿是韦斯顿的声音,还伴有痛苦的叫喊声、叮叮当当的震荡声和费劲的呼吸声。他终于骑到了敌人身上,双膝夹紧它的两肋,直到它肋骨断裂,同时还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而它却拼命地撕拉他的胳膊。不知为什么,他竟能受得了它的撕拉,还继续压着它不放。以前他曾这么压过一次,但那是压住动脉,为了救命,不是为了要人家的命。这种情形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东西停止挣扎很久后他都不敢松手。即便在他确信它不再呼吸后,他还依然坐在它胸口上,还是用他疲惫的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虽然手现在已放松了些。他自己也差不多昏过去了。数到一千后他才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即便在那个时候,他还是继续坐在它的身体上。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跟他说话的那个灵魂是不是韦斯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骗。不过,那事实上也没什么两样。毫无疑问,受罚对象已被混淆了:泛神论者错误地希望从天堂得到的东西,坏人却实实在在地在地狱里得到了。他们被熔化成他们的“主人”的一部分,就像一个铅做的士兵滑落到煤气灶上的勺子里失去了自己的形态一样。问题是,无论是撒旦还是被撒旦吞噬的什么人在任何情况下行动与否,从长远看来都没明显的意义。重要的是,这会儿不会再受骗上当了。
除了等待清晨的到来,也无别的事可做。依据周围轰轰隆隆的回声,他判断出他们正处在悬崖间一个窄窄的夹缝里。至于他们是怎么到那里的,那倒是个谜。离天明一定还有许多个时辰。这可真是个相当恼人的事。在日光下检验尸体并进一步采取措施确保尸体不会再复活之前,他决定还是压在尸体上不动。他得尽量设法度过这段时间。卵石遍地的海滩不是很舒服。他尝试向后仰身时,发现背后是一堵锯齿状的墙。所幸的是,他太累了,哪怕是能静静地坐着也令他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个阶段很快过去了。
他尽一切努力过好这段时间。他决意不再考虑时间如何逝去。他告诉自己,“唯一保险的办法是想想最早的时间可能是什么时候,然后再假定真正的时间会比那早两小时”。他用讲述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整个历险经过来打发时间。他背诵所有他能记起来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埃涅伊德》、《罗兰之歌》、《失乐园》、《卡勒瓦拉》和《斯纳克之猎》中的语句,还有他大学一年级创作的有关日耳曼语音规则的韵文。他尽可能地耗费很长时间在脑子里搜寻他想不起来的语句。他给自己摆了局难棋:试图草拟出他眼下正在写的一本书的一章。但一切都相当失败。
他不停地在做着这些,不时被无法克服的倦怠打断,直到他似乎很难记起那个夜晚前的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相信,对一个无聊的、不能入睡的人而言,十二个小时竟是那么漫长。还有那噪音——那种如拖鞋般吧嗒吧嗒的难听的声音,使人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一丝香甜的夜风,一点也不像皮尔兰德拉其他地方那样能遇到微风,真是奇怪。同样奇怪的是(他似乎几小时后才想到这点),他竟然没见着发出磷光的波峰。慢慢地,他想出了可能解释这两种现象的一个理由,这理由同样也能解释为什么黑暗会持续这么久。这个想法对任何担惊受怕的人来说都太可怕了。他控制好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开始沿着海滩谨慎前行。他前进得很慢,不过,他伸出去的胳膊马上就碰到了陡峭的岩石。他踮起脚尖,把胳膊使劲往上伸。但除了岩石,什么也摸不到。“别害怕。”他告诉自己。他又开始摸索着回去。他回到“非人”的尸体处,从它旁边走过,又围着对面的海滩走得更远。海滩很快就拐弯了。他走了不到二十步,一直举过头顶的手就碰到了什么。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岩石顶。再往前走几步,它就更低了。再后来,他只好猫着腰走。再稍后,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显然,岩石顶越来越低,最后又接着水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