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8页)

店员适时送上两杯拿铁。谢光沂摸着滚烫杯沿,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局促的字:“是吗?”

“你曾经是很开朗健谈的人,光沂姐。”颜乔安没动她面前的咖啡,目光越过方桌直直地投来,“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一定想象不出会有某天与你坐在同一张桌边,其中无言以对的人却是你。你的改变,是因为哥哥吧?”

记忆中,颜乔安很少叫颜欢“哥哥”。

这家咖啡厅的手艺一如既往地糟糕,寡淡的奶味在口中迅速化开,竟依稀咂摸出几分苦涩。

“快十年了,人都会变的。”

“却不至于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全然陌生的样子。”

谢光沂沉默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哥哥去美国那段时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光沂默然摇摇头。

“你没问,还是他不肯说?”得到后者的答案,颜乔安揉了下额角,“我猜也是。”

“那段时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说来我也有责任。当年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林述谣死后我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几乎要痊愈的时候,又发生了林嘉言的意外。那时我彻底崩溃了,记忆不是很清楚,只能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大部分是母亲和哥哥告诉我的。母亲将我带回加州静养,并让我在那边继续接受治疗,刚好哥哥在旧金山,便时常来帮忙。”

是颜欢刚出国交换那半年的事,难怪在林嘉言的葬礼上没见到颜乔安。

“神志不清的我,只对一个细节印象极为深刻。大哥为能尽早修满学分回国,将课程量压缩到别人的三倍,每次来医院时两眼都红红的,母亲心疼地说他‘别人一看还不知道需要看护的究竟是谁呢’。大哥这样用功,照理说应该很得老师赏识才对,可有一次他竟然带了本砖头厚的理论书来,说是被教授罚抄了。”

谢光沂听到这儿,下意识啊了一声。

颜乔安顿了一下:“你知道?”

应该就是写信的事吧。她并不怀疑颜欢口中话语的真实性,但由旁人讲来,更像一片汹汹浪潮扑上礁石,四溅开磅礴的水花。谢光沂摇摇头:“没什么。”

“那时你们应该还没断开联系,我就随口提起而已。”颜乔安也没多追问,接着道,“我的心理医生叫Moore,是个美籍华人,二十八岁,性格又很开朗,大哥为照看我而时常进出医院的那些日子和他成了朋友。Moore的妻子早逝,他们有个四岁的混血儿子Jimmy,周末会到医院玩,很爱缠着大哥。也正是因为Moore常与大哥聊起一些经典案例,才让大哥开始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对大哥而言,Moore应该是兼具了兄长与恩师双重身份的重要存在。”

“颜欢他……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个人。”

“当然不会提起。”颜乔安说,“他们认识的第五周,Moore自杀了。

“那段时间可真是混乱啊,我的病情刚有所好转,心理医生就往自己心窝子里捅了一刀咽了气。后来哥哥才知道,Moore本人也患有重度抑郁症。Moore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朋友,自杀前曾将一见如故的大哥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知情。但事实上,客观上,他确实是对Moore见死不救。”

恰巧那时,颜欢失去了音信。

谢光沂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她看见颜乔安嘴唇的开合。后来那些阴暗沉痛的细节,在她耳中都成了无声的嗡鸣。

只看见一个词。

那嘴型分明是“凶手”。

“留下一个举目无亲的Jimmy。哥哥提出收养他,但Jimmy拒绝了。”

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已彻底冰冷的咖啡杯,攥得发痛。

“怎么会这样……”

她明白孩子有多敏锐直白,他们的感情又有多明亮坦荡。她终于懂得为何颜欢对待小福的态度那样特别,倏地领悟到,为何颜欢望着她和小福微微露出笑容的时候,眼中总有淡淡的、挥散不去的雾霭。

之后颜乔安又讲了很多——对冷淡寡言的颜乔安来说,这也算破例中的破例了吧。

但是谢光沂早已听不进别的。

十五岁相识,十八岁相恋,恋爱不久却又分离。八年后重逢,颜欢总是一副淡然的、举重若轻的态度。即便两人都已在成年人尘嚣满布的世界中打了一个又一个滚,再找不回年少时轻盈透亮的日子,但谢光沂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太多沉重痛苦的东西。

他们之间的感情,何曾背负过死亡这般令人窒息的枷锁。

“尽管我始终觉得,即便说出这个故事也不足以为大哥当年的杳无音信开解……但就算判他死刑,想想这件事,多少能让你心软一些,多加一句‘暂缓执行’吧?光沂姐,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们在一起的。”